書房內,那本薄冊子躺在地上,字字誅心。
周文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癱軟在地,徹底廢了。
知府劉季站著,一動不動。
他沒看周文。
一個死人,不配佔據他的視線。
他的大腦,正被恐懼和求生欲擰成一團,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
冷汗,從額角滲出,沿著臉頰的肥肉滑落,滴在四品官服的雲雁補子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供詞。
太精準了。
從潑皮李三到縣丞周文,賬目、人名、時間、地點,天衣無縫。
這不是報復。
江湖人,沒這個本事。
官場政敵?手段不會如此蠻橫,這種不講規矩的碾壓,只有一種可能。
權力!
來自更高層的,絕對的權力!
兩條線,在他腦中猛然串聯。
一條,在開封府。都察院御史鐵鉉,像頭瘋牛,藉著“殿下有令”的旗號,把他府衙的卷宗翻了個底朝天。
另一條,就在腳下。一個潑皮,一個縣丞,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鐵鉉在明,是陽謀,是把他劉季死死釘在開封府的棺材釘,讓他無法動彈,更無法給治下州縣通風報信。
真正的殺招,在暗處!
這隻看不見的手,已經扼住了祥符縣的咽喉,現在,正緩緩扼住他劉季的咽喉!
殿下……
皇太孫殿下!
這個念頭炸開的瞬間,劉季感覺心臟被一隻冰手攥停。
他全明白了。
這份從牆外扔進來的供詞,不是給周文的催命符。
這是給他劉季的投名狀!
那位藏在暗處的殿下,在無聲地問他:劉季,這條船,你上,還是不上?
上,生。
不上,就跟周文一起,爛死在這灘汙泥裡。
他有得選嗎?
劉季吐出一口濁氣,胸腔的憋悶稍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清醒。
他走到周文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攤爛泥。
“周文。”
劉季的聲音恢復了知府的威嚴,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周文渙散的瞳孔動了動,聚焦在他臉上,嘴唇哆嗦著:“府……府尊大人……我……”
“人證物證俱在,你,罪大惡極。”
劉季彎腰,撿起那本冊子,動作很輕,彷彿在觸碰一件聖物。
他甚至沒拍上面的灰。
“身為朝廷命官,勾結地痞,倒賣賑災糧,魚肉鄉里,致使餓殍遍地!”
聲音陡然拔高,每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砸在周文的屍體上,也砸給門外那些豎著耳朵的官差聽。
“本官奉旨巡查,斷不能容!”
“來人!”
劉季一聲斷喝。
守在門外的兩名官差立刻衝了進來。
“罪官周文,革去官職,打入死牢!即刻查封周府,所有家產,清點造冊!”
他的目光轉向那個早已嚇癱的管家,如同在看一件物品。
“府內上下,全部收押,分開審問!撬開他們的嘴!”
“是!”
官差如狼似虎地撲上,將毫無反抗的周文拖了出去,那絕望的哀嚎被迅速隔絕在門外。
書房裡,只剩下劉季和那個抖成篩子的家丁。
劉季走到桌邊,端起自己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
苦澀的茶水沖刷著食道,卻讓他徹底冷靜下來。
這只是第一步。
表態,遠遠不夠。
他要讓那位殿下看到,自己不僅是一把願意合作的刀,更是一把鋒利、好用,且懂得自己擦掉血跡的刀!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手段,把祥符縣這顆爛瘡,親手剜出來,再用石灰燒乾淨!
“去!”劉季指著那家丁。
“立刻!把縣衙的典史、主簿、縣尉,全部叫來縣丞府!現在!”
家丁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劉季的命令還在繼續,對著空氣,也對著整個祥符縣的權力網。
“傳我的令!立刻派人,封鎖城西破廟,把李三和他那二十多個護衛,全部緝拿歸案!反抗者,格殺勿論!”
“封鎖常樂坊!所有與周文案相關的人,一隻蒼蠅都不許飛出去!”
他停頓了一下,嘴角咧開一個森然的弧度。
“派人去縣衙,告訴知縣大人,就說本官要徹查祥符賑災弊案,事關重大,請他……在後堂稍候!”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決。
周文的縣丞府,瞬間變成了知府劉季的權力中心,高速運轉起來。
街角茶樓,二樓。
朱允炆放下茶杯,樓下週府的兵荒馬亂,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場早已寫好劇本的戲。
蔣瓛站在他身後,臉上依舊是那副招牌式的微笑。
“殿下,這條魚,咬鉤了。”
“他不是魚,蔣瓛。”朱允炆的指節輕輕敲擊著桌面,“魚只會掙扎。他是一條看見絞刑架已經為自己搭好,正拼命尋找誰能遞給他一把斧頭的瘋狗。”
朱允炆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
“他很聰明,知道現在把斧頭揮向誰,才能保住自己的狗命,甚至還能分到幾塊骨頭。”
“那殿下,我們……”
“不急。”朱允炆端起茶杯,“讓他去咬。祥符縣這個老鼠洞,盤根錯節。讓劉季這條瘋狗先進去鬧一場,看看能逼出多少隻躲在暗處的老鼠。”
他的目光變得深邃,彷彿穿透了層層屋簷,落在了縣衙的後堂。
“尤其是,那隻最大的,最肥的老鼠。”
祥符縣知縣。
周文的同年,也是這張貪腐網的頂端節點。
劉季那句“請他……在後堂稍候”,就是一根無形的鎖鏈,已經套在了那位知縣大人的脖子上。
這位知府大人,做事果然滴水不漏。
“蔣瓛。”
“臣在。”
“去,幫劉大人一把。”朱允炆淡淡地吩咐,“把周府裡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都給他‘找’出來。尤其是,周文孝敬那位知縣大人的賬本,給他偽造……不,給他整理得清楚一點。”
蔣瓛心領神會,躬身:“臣明白。保證讓劉大人拿到一份誰也無法辯駁的鐵證。”
“嗯。”
朱允炆點了點頭,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天,開始變了。
蔣瓛退下兩步,又忍不住開口:“殿下,劉季此人,心狠手辣,反覆無常,終究是個禍患。今日他能為活命咬別人,他日……”
朱允炆輕笑一聲,打斷了他。
“一把刀,我們不僅要用它的刃,更要握緊它的柄。”
他看著蔣瓛,眼神平靜得可怕。
“你以為,鐵鉉在開封府,真的只是在翻幾本舊案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