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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請君入甕

朱允炆的問題,蔣瓛沒有回答。

因為他知道,殿下並非在問他,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鐵鉉那顆鐵做的腦袋,在開封府裡翻箱倒櫃,自然不只是為了給劉季添堵。

……

開封府,府衙檔案庫。

這裡的空氣比墳墓更壓抑,陳腐的紙張與黴菌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鐵鉉面前,兩座卷宗堆得像小山。

左邊,黃河大堤歷年修繕款項。

右邊,開封衛所近三年糧草呼叫文書。

一個膽小的書吏剛把茶放下,就被他一個眼神逼退了十步。

鐵鉉的目光在發黃的紙頁上刮過,終於,動作停下。

他從兩堆卷宗裡,各抽出一份。

並排攤開。

一份,祥符縣上報,洪武二十四年冬,大堤加固,徵發民夫三千,需額外撥發“禦寒米糧”三百石。批文上,是知府劉季的硃紅大印。

另一份,開封衛所糧草出庫單。同樣是洪武二十四年冬,名目是“軍士冬操,加練耗損”,支取軍糧三百石。

時間,對得上。

數目,對得上。

問題是,河工的米,應從常平倉出。衛所的糧,該走軍需的賬。

兩筆永不該相干的賬目,以一種完美的方式,指向了同一個結果。

三百石糧食,被以兩個合法的名目,從兩個不同的倉庫裡,同時“蒸發”了。

一套班子,兩本賬。

這不是貪腐。

這是在挖大明朝的根,在蛀空軍糧!

鐵鉉那張萬年不變的鐵臉上,嘴角竟咧開一絲森然的弧度。

他提筆,在白紙上寫下幾個字,墨跡彷彿都帶著血腥氣。

“殿下,網已織成,可殺人。”

……

子時,祥符縣衙後堂。

知縣錢德已經在堂中走了九十九圈。

他頭上的烏紗帽早就歪了,身上的七品官服也滿是褶皺,那撮精心打理的山羊鬚,被他自己揪掉了好幾根。

府尊大人劉季那句“在後堂稍候”,已經過去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像一年那麼長。

門外,是劉季的親兵,刀柄握在手中,像一尊尊沒有感情的石雕,封死了所有生路。

派出去的心腹,石沉大海。

錢德的腦子裡,反覆閃過兩個名字。

他的同年,縣丞周文。

他的小舅子,那個只會惹事的李三。

完了。

一定是周文那個蠢貨出事了!可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怎麼會驚動府尊親自來問罪?

難道……

錢德不敢再想下去,每多想一層,心就往冰窟裡多沉一寸。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沉重,急促,像死神的鼓點。

錢德一個激靈,顧不得儀態,手忙腳亂地扶正烏紗帽,衝到門口,臉上硬生生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府尊大人,您……”

“砰!”

一聲巨響,厚重的木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

木屑四濺。

劉季肥碩的身軀堵在門口,像一堵攜帶著雷霆之怒的肉山。他的官服上沾著夜露和塵土,眼神卻亮得駭人,死死鎖定了屋內的錢德。

“錢德!”

不是“錢知縣”,而是直呼其名。

聲音不大,卻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錢德的胸口。

錢德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雙腿一軟,膝蓋骨“咯”的一聲,差點當場跪下。

“府……府尊大人……下官……下官在……”

劉季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一屁股坐在了本屬於錢德的主位上。

他反手從袖中掏出一本沒有封面的冊子,狠狠摔在桌案上。

“啪!”

清脆的響聲,像一記耳光抽在錢德臉上。

“你自己看!”

錢德的身體在抖,伸出的手更抖,他幾乎是爬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才拿起那本薄薄的冊子。

翻開第一頁。

不是周文那狗爬一樣的字跡。

而是一筆筆工整到令人心寒的蠅頭小楷。

“洪武二十三年秋,為賀錢大人高升,孝敬白銀三百兩。”

“洪武二十四年春,為錢大人公子捐監生,花費紋銀一千二百兩。”

“洪武二十四年冬,賑災糧款分賬,錢大人得銀一千五百兩,米二百石……”

錢德只看了兩頁,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這些賬目,有些是他做的,有些……有些他根本沒做過!但這本賬記得比他自己都清楚,每一筆都嚴絲合縫,彷彿當時就有人在旁邊給他記賬!

他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府尊在查他。

這是有人要他死!

這本賬,不是證據。

是催命符!

“噗通!”

祥符縣知縣,正七品的朝廷命官,再也支撐不住,雙膝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方磚上。

“府尊大人!冤枉!下官冤枉啊!”

“冤枉?”劉季冷笑,肥碩的身體猛地前傾,那雙野獸般的眼睛死死盯著錢德,“周文已經畫押了!這本賬,就是從他書房的暗格裡搜出來的!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狡辯?”

他猛地一拍桌子,聲色俱厲,充滿了被下屬背叛的痛心疾首。

“錢德!本官待你不薄,朝廷待你更不薄!你就是這麼回報本官,回報聖上和朝廷的嗎?!”

“來人!”

劉季一聲怒吼。

兩名親兵如狼似虎地衝了進來。

“摘去他的烏紗!剝去他的官服!給本官打入死牢,和周文關在一起!”

劉季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癱軟如泥的錢德,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本官要讓你們兩個,在黃泉路上,也好做個伴!”

親兵上前,粗暴地扯掉了錢德的烏紗帽,開始撕扯他的官服。

屈辱、恐懼、絕望……一瞬間沖垮了錢德所有的理智。他知道,自己完了,不僅要死,還要揹著一口完美的黑鍋去死。

他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劉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咆哮:

“劉季!你殺我滅口!洪武二十四年黃河決堤,你瞞報災情,貪墨三萬兩修河款!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吼聲在後堂中迴盪。

正要轉身離去的劉季,身體猛地一僵。

兩名親兵的動作也停滯了一瞬。

整個後堂,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劉季緩緩轉過身,臉上那“痛心疾首”的表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冰冷和毫不掩飾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