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山尋思了一路,怎麼也想不到,週四海竟給他攬了這麼一樁活兒。
頭一週只要六百斤豆芽,第二週開始,除了這六百斤豆芽外,每日還得再供一百斤豆芽,一星期高低得發上一千三百斤豆芽。
一斤豆子四斤芽,扣掉折損,一週得備上三百五十斤豆子才算穩當。
兩月下來,那便得要耗上三千多斤的豆子。
他家倉房裡那些個豆子,原是留著逢年過節磨點豆腐解饞的。
去年秋收時婆娘在玉米壟間見縫插針種的那片豆秧,統共就收了三麻袋。眼下庫底子抖乾淨了也湊不夠百二十斤,尚不及零頭的半數。
週四海瞧著自家大哥在條凳上擰麻花似的扭動身子,忽然“啪“地一拍大腿,震得桌子上茶水直晃。
“咱村二百來戶人家,哪家地頭不散種著三五壟豆秧?挨家挨戶收個二三十斤,湊起來可不就是座豆山?
就算把咱村翻個底朝天不夠數,往南走二里就是王家莊,去年秋收我親眼瞧見他們場院裡堆的豆秸比草垛還高。春耕前誰家不樂意拿陳豆換現錢?”
周大山被這話激得直挺腰板,可轉眼又塌下肩膀,“可是,這一弄,不就和買賣沾上邊了嘛。阿耶那邊......”
跟周父生活了近四十年,從柴米油鹽到人生抉擇,從來都是周父做主。偶有不服時不過梗著脖子頂撞兩句,話音未落便習慣性地往廊柱後縮半步。
此刻要他獨當一面,掌心頃刻沁出冷汗,喉頭髮緊,彷彿被拋進暗潮洶湧的漩渦。
左不過是塊浮木,右不過是個浪頭,千頭萬緒在胸腔裡撞得叮噹作響,偏生尋不到半顆定盤的星子。
“哥,那些車軲轆話咱先撂著。”週四海太清楚大哥骨縫裡滲著的怯,索性把話劈成兩刃刀,“給個痛快話,這樁富貴你接是不接?”
“想!做夢都想!”周大山喉結滾動著,嗓門猛地一高,可話才剛起了個調便又落了下去,“可......”
“法子我已經支給你了,要是你還覺著不成的話,我就找別個去!”
週四海故意裝出一副沉思的模樣,手指頭掰得“咔咔”響,嘴裡唸叨著村裡好幾個合適的人選,說完,慢悠悠地吐出一串數字,
“兩毛變四斤,四斤兌八毛,三千斤豆子在算盤珠上噼裡啪啦炸成兩百塊銀元響。這要是擱外頭......”
“四海,我曉得你惦記著大哥,可這不是......”
周大山還想說些什麼,可看著週四海臉上那不耐煩的神色,又想到自家那一串娃子,他忽地將牙關咬緊,從牙縫裡逼出了一句話。
“他孃的!你金山銀山都敢堆,我還怕個卵!”
聽著周大山終於應下這樁事,週四海長舒一口氣,這年頭借錢不易,誰曾想送錢倒更讓人揪心。
如今把活計託付給自家兄弟,總歸不怕那些個外姓人坐地起價。
血脈相連的至親,若真敢昧著良心賺這黑心錢,祖宗祠堂的橫樑怕是要壓斷他的脊樑骨。
這才領了活計,周大山兩口子已經風風火火操持起來。
鳳香麻利地挽起碎花布袖口,吆喝著幾個半大孩子翻箱倒櫃。
塵封多年的老物件重見天日,豁了口的棗木澡盆、漆皮斑駁的柏木桶、連小么兒幼時洗澡用的杉木盆都被扒拉出來。
竹刷子刮擦木紋的沙沙聲混著井水潑濺的嘩啦響,驚得隔壁院裡蘆花母雞撲稜著翅膀飛上矮牆。
隔著一人高的竹籬笆,王嬸子踮著三寸金蓮來回轉悠,耳朵貼著籬笆縫聽了半晌,終究耐不住性子。
她踩著醃菜罈子扒上牆頭,正瞧見周家院裡晾著的木器在日頭底下泛著水光。
那些個豁牙裂縫的舊傢什竟被擦洗得如同新嫁娘的妝奩,倒叫她瞪圓了吊梢眼,手裡攥著的瓜子殼簌簌落了滿地。
“周老大!”王身子拍著竹籬笆直嚷嚷,“這些個豁口爛幫的破傢什,倒比新媳婦陪嫁擦得還亮堂!要我說,掄起斧頭劈巴劈巴塞灶膛,省得佔地方!”
“老嬸子哎,您可悠著點!”周大山正撅著腚刷木盆,聞言直起腰來,棗木刷子甩出一串水珠子,“這哪是破爛,分明是聚寶盆轉世!”
“敢情是要聚銅錢還是聚元寶?趕明兒我把醃菜缸也抬來沾沾財氣!”
話音未落,鳳香一肘子戳在當家的腰眼上。這潑辣媳婦麻花辮甩得像鞭子,棗木刷子敲得木盆梆梆響。
“周大山,這二十幾個盆子不趕著拾掇,夜裡豆子泡發了往哪擱?”
“不礙事,我雖嘴上說著,可手上卻沒閒著......”周大山見媳婦瞪眼,反倒揉著腰眼直樂,
“咱自家掰指頭算算,攏共也就百來斤豆子,明天就得敲鑼打鼓地去收豆子了,這事兒啊,遲早得讓大夥知道,多瞞這一天,能有啥用?”
話剛落音,周大山便朝著鄰居那邊一仰頭,扯著嗓子高聲喊道:“老嬸子,我這聚寶盆差了個引子,你家倉房裡可藏著黃澄澄的金豆子?”
“金豆子?你說的是黃豆子不成?有是有,可卻不多,統共就兩百斤不到的量。”
“嗬!你家這收成頂我家兩倍不止啊!你這黃豆子賣不賣,我這聚寶盆就差黃豆子作引,價錢絕對公道,兩毛錢一斤現款結算!”
“黃豆子作引?”王嬸子那眼珠子在破桶爛盆間來回打轉“你這是要發黃豆芽兒不成?”
“沒錯兒,從四海那領的活計,一週得發千把斤芽兒,家裡豆子不湊手,這不把路子散給鄉親們,有錢大家一塊兒賺吶!”
王嬸子剛想到這茬子的時候,心裡有點其他想法。可聽周大山說這是週四海給的活計後,那點子想法馬上便沒影兒了。
人家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哪有自己這外姓人摻和的份?
鮮豆子兩毛錢一斤,這價碼倒是比收購站要高上八分,賣於周大山,不虧!
“成,啥時候要?”
“你啥時候拾掇出來,啥時候給我送來就行。不過咱醜話說在前頭,那些個蟲蛀的、癟了的、發了黴的豆子,我可不要。你在家可得仔細挑揀好了再送過來!”
“曉得,我這就喊上一大家子一塊忙活,下午便給你送過去!”
“......”
得了準話,王嬸子也不擱外面冰天雪地凍著,回家便翻箱倒櫃將豆子翻了出來,一家老少個個捧著簸箕挑起了豆子來。
周大山這邊,泡發的黃豆在屋子裡鋪成金燦燦的河,十二歲的二丫頭學著她孃的樣子,把稻草簾子掀得恰到好處,既不讓豆芽見了光發青,又不叫溼氣悶出黴斑。
末了還在這房間內支起了兩個火盆子,將這為了發豆芽特地拾掇出來的房間燒得跟春天似的暖和。
周父在房間內瞅著外頭這光景,揹著手來回轉圈踱步,嘴上絮絮叨叨個不停。
“瞎折騰!淨是瞎折騰!三兄弟一塊瞎折騰!等什麼時候將本兒都給賠光了,那就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