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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合計

週四海腦袋昏昏沉沉,記憶碎成泛著酒沫的漩渦。

睜眼時煙油沁透的老房梁正懸在頭頂,被窩裡還蒸著宿醉的溼熱,一個嶄新的牛皮紙袋安安靜靜地躺在枕旁。

“我不是跟劉專員在國營飯店的包間裡正較著勁麼......”週四海喉嚨裡滾著沙啞的咕噥,掙扎著支起胳膊。

這一動,顱腔裡頓時炸開千萬根鋼針,後頸像被鐵匠鉗住似的發僵。

胃袋猛然抽搐起來,喉頭湧上的酸水帶著膽汁的苦味,他剛要捂住嘴,身體已經本能地弓成蝦米。

酸腐濁流從指縫迸射而出,濺在黃土地上騰起白沫,混著隔夜酒釀的發酵味在鼻腔炸開。

“喲,可算是醒來啦!”

粗布簾子被掀得嘩啦響,秀蘭絹帕掩著口鼻,像拎著條浸水的棉被般把週四海拖到堂屋。

八仙桌上那碗黃澄澄的蜂蜜水在粗瓷碗裡打著旋兒,灶膛餘溫還凝在碗沿。

週四海喉結滾動三遭,宿醉像團溼棉花堵在太陽穴,話音在舌根打著結,“昨兒......昨兒個......”

“建軍那小子把你扛了回來,幾十裡的山路讓你吐成了九曲十八彎,人家師傅的新膠鞋泡在酸湯裡,建軍那件襖子能揭下二兩腌臢!”

秀蘭手裡的掃帚尖戳得黃土地面噹噹響,“你不是進城賣山貨去了,怎的跟掉進酒缸的老鼠似的?”

週四海撐著手臂剛要起身,膝蓋忽地軟成新蒸的年糕,眼瞧著要栽地上。

秀蘭眼疾手快揪住他後領,粗布衫上頓時現出五道月牙白指痕。

“幹什麼呢!”秀蘭指尖戳著他的腦門,“昨兒吐得跟漏勺似的,這會子倒要當竄天猴?”

“你將枕頭下面那個牛皮紙袋拿來......”

秀蘭扶著週四海坐定,見他那醉眼朦朧的模樣,忍了又忍才沒去擰他耳朵,扭身走入房間將那牛皮紙袋取出。

週四海食指抵著檔案一行行往下挪,鼻息把紙角都吹得簌簌作響,待確認那鋼印凹痕深淺均勻,猛地將檔案拍在八仙桌上,震得搪瓷缸裡的醒酒湯晃出圈圈漣漪。

“正要和你細說這事呢!記得半月前跟你念叨的那條門路麼?”週四海忽地挺直腰板,食指指著剛砸在八仙桌上檔案道:“看見沒?成了!”

“嚯!什麼大買賣這麼了不得,還得你喝成一攤爛泥巴......”秀蘭伸手抽過檔案,打眼一看,整個人便打了個激靈,說話都磕巴起來了。

“不是......這是......這是啥?鳳城機械廠開的紅標頭檔案......真的假的?真跟國營單位牽上線啦?”

“可不是!跟後勤部簽了兩份單子,黃豆芽每週配送兩次,平菇每週一次,兩個月的長期合約!現結現付,連咱們的騾車草料錢都給包圓!”

週四海說著突然拍了下腦門,

“瞧我這記性!得在灶房裡頭再搭兩個菇棚,得趕緊捎信讓田技術員再來指導,要不這菌絲怕趕不上趟!”

秀蘭回過神來,雙手將那算盤珠子扒拉得都快撞出火星子來。

“每週要發兩茬豆芽,每茬足足三百斤鮮靈靈的芽尖兒。就算不算你額外要的量,也得六百斤黃豆芽兒打底。

二婆婆窖裡那點陳年豆子,怕是連缸底都鋪不滿,非得用帶著露水氣的新豆不可。

鮮豆子發個三五斤芽不在話下,就按四斤的折中數來算,六百斤芽兒少說也得一百五十斤金燦燦的圓肚豆......

灶房裡要是再搭兩個菌菇棚,只怕連黃豆芽的立錐之地都沒了。

二婆婆那頭,臨時幫襯個一兩回倒還使得,這般連軸轉上兩個月,老太太這把老骨頭非得累散了架不可......”

秀蘭那兩道柳葉眉漸漸擰成了麻花,越說聲氣兒越虛。

“這差事全交給二婆婆確實不妥當,不過倒也不算難活兒,只要找個機靈的看兩遍準能上手,關鍵得尋個踏實可靠的人!”

週四海話音未落,秀蘭正撥弄算珠的指尖驀地頓住,硃砂似的下唇被貝齒輕輕咬住,遲疑著開口道:“四海......你說,大哥家能不能頂這個缺?”

“大哥家?”週四海腦子還混混沌沌的,愣了一下才恍然道:“你是說,要把發豆芽的手藝教給大哥?”

“正是呢!前日大嫂來借籮篩,說這月裡大哥又在阿耶跟前碰了三回釘子。如今全家連淘米水都不敢潑得大聲,生怕觸了阿耶的黴頭。

阿耶爹既不許大哥摻和山貨買賣,咱們這豆芽總不犯忌諱。雖不及五福收山貨的進項,好歹能換幾吊錢貼補灶火......”

“倒是個周全的主意。”週四海屈指叩著條凳,

“二婆婆那是機緣巧合得了方子,如今正經要做營生,若是給了旁人,村頭那幾房怕是要嚼碎舌根。

可自家骨肉兄弟,任他趙錢孫李,也說不出個不字。”

“......”

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合計著,轉眼就把發豆芽的差事定了下來。

二婆婆年事已高,在灶臺前忙活半晌就腰痠腿疼;秀蘭整天泡在蘑菇棚裡,沾著露水的菌棒壓得她直不起腰,家裡實在騰不出人手。

雖說找其他村人搭把手也不是不行,可終究不如自家人穩妥。

橫豎要找幫手,倒不如讓大哥來,好歹是鍋裡的肉、自家的苗。

五天後就得供第一批豆芽,時間緊任務重,這事宜早不宜遲,週四海隔著青灰色的煙霧朝院裡喊:

“周衛東,快跑去東頭把你大伯喊來!”

周衛東應聲竄出院子。

這一個來月,祖屋裡的氣氛就跟拉滿的弓弦,緊繃得厲害,小孩子們一個個都跟耗子見了貓似的,躡手躡腳,生怕鬧出半點動靜。

周衛東剛走到院門口,眼尖的四堂哥周衛陽就瞧見了。

周衛陽小臉緊緊貼在院門上,從門縫裡探出個腦袋,用氣聲小聲說道:

“衛東,你是來找我們耍的不?我們娘不讓我們出去,說弄髒了衣裳要捱揍嘞,你趕緊回去吧!”

“不是,我阿耶有要緊事找大伯......”

“周衛陽!你在院門上貼個啥勁兒!衣裳弄髒了看我不收拾你!”大伯母站在簷下低聲呵斥道。

“大伯母!我是衛東!大伯在家不,我阿耶有要緊事找大伯!”

周衛東這話音剛落,周大山就跟離弦的利箭一般,“嗖”地衝出院門,一把將周衛東抱起來:“你阿耶有說找我是什麼事不?”

“沒有,阿耶只讓我來找你,沒說事兒......”

“......”

周父透過那糊著舊報紙的窗戶,望向院外周大山抱著周衛東漸行漸遠的背影,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作勢就要起身往外走。

可屁股還沒抬離凳子,便被周母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我說,老周頭,你就消停消停吧,非得把兒孫這點情分都磨成冰碴子才罷休?”

“啥情分不情分的,我是他們老子,還得看他們臉色行事不成?”

“這話你聽著興許不愛聽,可今兒個我非得說。

孩子們都長大成人啦,大山眼瞅著都奔四十的人了,五福也成了親,有了自家娃,他們可不是從前的小毛孩咯。

你尋思尋思,他們心裡頭真樂意你還像從前那樣管著他們?”

“我不管著,難道眼巴巴看著他們往歪門邪道上走啊?”

“啥叫歪門邪道,我瞅著四海如今就過得挺不錯。也就你這老古板,還覺著他不走正道......”

“好啥呀,這風向要是一變,再趕上那清算的時候......”

“......”

周父跟周母吹著鬍子瞪著眼,可那屁股到底還是沒離開凳子,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周大山抱著周衛東,大步朝週四海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