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週四海的眼睛驀地亮了起來。手裡攥著的一沓毛票被他囫圇塞進了布包,抬腳就要追上去。
可皮靴剛離地三寸,又像被生鏽的秤砣墜住似的懸在半空。
週四海低頭扯了扯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襖子,袖口早磨成了流蘇狀......
自打霜降起,每逢進山收貨或進城擺攤,他便裹著這件老棉襖出門。
搬竹筐時蹭上的松脂結著晶,剝栗子染的烏指印疊成山,前襟還留著上回幫二婆婆扛米袋刮破的口子。
可眼下卻是要到那國營飯店的包間裡去,要跟鳳城機械廠管事的人聊買賣。
尋常工人都穿得板正規矩,管事的人那自然家底更加豐厚,自己穿這麼一身破衣爛衫過去,會不會還沒等張嘴談生意,就先讓人看扁三分?
陳師傅拽了週四海兩把沒拽動,不禁回頭催促道:“這要緊時候,你跟棵老松樹樁子似的杵著作甚?”
“陳老哥,你瞅我這身......要不......”
“嗐!這火燒眉毛的當口,你還能上哪兒倒騰去?”陳師傅從鼻腔裡哼出聲,
“要我說,這身粗布褂子配著你這濃眉大眼的模樣,往人前一戳就是個實誠主顧的樣!可比那些穿綢緞的假把式強多嘍!”
“得嘞!走!”
週四海一拍大腿,抬腳便要跟上,前頭陳師傅卻突然剎住了腳,他收勢不及險些撞上去,一個踉蹌膝蓋磕在籮筐沿上。
“哎喲喂!陳老哥,你這是怎的了?”週四海揉著膝蓋直抽氣。
陳師傅恍若未聞,鼻翼翕動著湊近竹筐,沾著晨露的毛氈佈下,幾簇灰色傘蓋正羞怯地探著頭。
“這......這莫不是菌子?數九寒冬天里長出來的新鮮菌子?”
“可不是嘛!”週四海得意拿起一簇平菇,菌菇特有的草木清香漫出來,“菌絲養了小半月才冒尖兒,昨兒夜裡剛收的鮮貨。”
“日產能有多少?”陳師傅的算盤珠子已經在眼底嘩啦作響了。
“頭茬六十來斤頂天,連著四日採收後得歇十天養菌絲。”週四海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後邊能再收三茬,不過量就得打個對摺。”
陳師傅的眉毛擰成疙瘩,忽然攥住籮筐麻繩就往自己肩上甩。
“帶上!國營飯店新來的採購員可是BJ大院裡長大的,山珍海味什麼沒見過?偏這應季的鮮貨......”
陳師傅嘿嘿笑著,臉上的橫肉堆出幾分狡黠,“聽說他就好吟個'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什麼的。”
竹筐裡的菌菇被小心地請進墊著松針的提籃,週四海又摸出塊藍印花布罩上。
晨霧未散的巷弄裡,兩雙皮靴踩著溼漉漉的石板疾走,提籃隨著步伐輕晃。
“鳳城機械廠那位財神爺雖說掛著後勤專員的銜兒,可人家批條子的紅戳比廠長的鋼印都管用!
昨兒個我親眼見著,後勤部長捧著過會單子追到車棚遞煙,這路子給你蹚得四平八穩,就看你小子接不接得住這登雲梯了!”
“老哥你就瞧好吧,保準將這位爺伺候熨帖咯!”
可話剛撂地,週四海後槽牙就咬得生疼,看來今兒這一頓酒,跑不了!
穿過貼滿“抓革命促生產“標語的走廊,推開包間鑲銅釘的實木門,迎面撞見牆上掛著《江山如此多嬌》的巨幅油畫,仿蘇式建築的穹頂下,八仙桌正中的搪瓷缸子還冒著茉莉高碎的熱氣。
“得了訊息便往這邊趕,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些,我先自罰三杯,劉專員你海涵!”
三杯透明酒液次第入喉,辛辣的灼痛從喉頭直燒到胃袋,倒把週四海那舌頭燙利索了。
一套賠罪的活兒整完了,面容清瘦的劉專員才扶著椅背緩緩起身,端起半杯殘酒說了些場面話。
酒桌上談買賣,沒有直奔主題的道理。
陳師傅燜的佛跳牆在砂鍋裡咕嘟冒泡,劉專員跟前的小碟始終瑩白如雪,倒是兩瓶老窖見了底。
空酒瓶映著週四海漲成豬肝色的臉,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血管裡流的怕是二鍋頭。
幸而劉專員的酒量終究不似傳聞中後勤科“千杯不倒“的神話,幾輪推杯換盞下來,醉意朦朧間卻也喝得酣暢淋漓。
先前端著的那股子官腔早被酒精融了大半,筆挺的中山裝領口鬆了紐扣,京片子裹上幾分鳳城腔調此刻正歪著身子與週四海勾肩搭背。
“老哥方才進門那爽利勁兒,我就知道您是個敞亮人!今兒這酒喝得痛快!咱們也該敲定正事了!”
劉專員眯著醉眼,泛著油光的臉突然湊近,帶著酒氣的吐息裡裹著精明的算計。
“豆芽四毛一斤的採購價,籤倆月長約。每週兩趟,每趟三百斤。”話音未落,食指蘸著酒水在桌上劃出個一字,“過每趟得給我抽這個數......”
四毛的報價經這暗釦一折,實際到手的不過三毛六分。
兩毛三的本錢,每斤能落一毛三的利。
中間人陳師傅那頭一百二的介紹費,三趟貨就能填平,餘下的可都是淨賺。
“成!劉專員你這話落在實處,咱莊稼把式也掏心窩子!你給劃的道,我老周蹚定了!”
“老陳那倔驢,昨兒還跟我賭咒,說你準得把酒罈子扣我腦門上!要我說啊......他這雙招子該找村頭張瞎子重鑲才是!”
週四海憨笑著搓手,粗糲掌心在燈下泛著陳年繭花。窗縫忽地鑽進縷異香,混著廚房案板剁肉聲,他佯裝恍悟地“哎呦“一拍額角。
“你瞧我這榆木疙瘩!昨兒夜裡特地去採的野鮮兒,讓陳師傅拿葷油煨著......”
“哦?什麼野鮮兒值得這麼大費周章?”劉專員被週四海這話勾起了興致。
“不過是冬日裡討個新鮮,實在算不得金貴物什......”他故意將話頭往虛處引,眼見劉專員眼底的光暗了幾分,這才慢悠悠道:“是昨兒半夜菇棚裡現摘的菇子......”
“嚯!那新鮮菇子在這時節實屬罕見,快讓陳師傅端上來!”
話音未落,陳師傅已端著方盤掀簾而入。油星子裹著椒香直往人鼻尖鑽,金燦燦的炸貨堆得冒尖兒。
“鮮菇子裹了玉米粉兒,過了兩遍滾油,又撒了七里鋪獨門辣子,這酥脆勁兒,可比供銷社的江米條還招人饞!”
陳師說話間撇了兩人一眼,瞅著週四海與劉專員那勾肩搭背的模樣,心裡頭便有了數,這單買賣算是捂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