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豆子的訊息剛傳出臨山屯,便像長了翅膀似的捲過家家戶戶的炊煙。
日頭才偏西,周家老宅的鐵門環就叮噹作響,新雪被踏成黑褐色的泥漿,腳印套著腳印,把院子攪得活像開了春的爛河灘。
莊戶人可不管這些,粗布棉襖裹著沉甸甸的麻袋,竹篾揹簍壓彎了脊樑,嗓門倒比背來的豆子還沉實。
“我家後頭那片山地,今年全種了黃小豆,沒想到還真給掏著了!”
“早知有這買賣,我能在玉米壟裡見縫插針再撒三升種!”
“......”
周大山攥著半截禿筆桿,鳳香捧著硯臺直打轉。
這對半文盲的夫妻對著滿院的鄉親和堆積如山的黃豆,急得直搓手。
賬本上歪七扭八的“正“字活像凍僵的蜈蚣,墨點子濺得比窗外的雪片還密。
末了,實在沒別的轍了,周大山只能邁進東屋。
一進屋,就點頭哈腰地央告起來,好話如同倒豆子一般,噼裡啪啦說了一籮筐。
磨破了嘴皮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把周父給請了出來。
周老爺子揹著手,邁著四方步,慢悠悠地晃到擺著八仙桌的地兒,拿起那半截筆桿幫著張羅了起來。
“要說福氣還得數老周頭你,你家老二那麼能折騰也就罷了,如今連老大都有能耐了起來,你往後就等著躺金窩銀窩,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喲!”
“可不比我們這些勞碌命,一把年紀還得拖著這把老骨頭給他們掙家底兒!”
“周老哥家這青煙怕不是要衝天咯!趕明兒清明,可得往祖墳多壓兩刀黃裱紙......”
“要我說就該宰頭整豬......”
“......”
“淨說渾話!”周父揚了揚手中筆桿子,“孩子們有出息是祖宗庇佑,咱莊稼人哪興那些個排場......”
“......”
在鄉親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誇讚下,周父那張老臉笑成了朵菊花,哪有半點不情願的模樣。
“王癩頭,七十斤豆子,兩毛錢一斤,一共十四塊整!何富,三十二斤豆子,六塊四毛;王大腳,十七斤豆子......”
周家祖宅中,算盤珠子撥得噼裡啪啦響。
一下午的工夫,秤桿起起落落,裝豆子的麻袋堆得像座小山,竟收了將近六百斤豆子。
無奈口袋裡的現錢花了個精光,周大山和家裡人滿臉堆笑,好話都說盡了,才把剩下那些賣豆子的鄉親勸了回去。
照這情形,要是錢管夠,一口氣收個千把斤,那都不在話下。
收足了豆子,功夫自然得下在發豆芽這手藝上。
發豆芽看似簡單,卻最講究火候。
週四海的秘訣還在簷下回響,二婆婆已係著靛藍圍裙來搭手。
房間裡蒸騰著豆腥氣,周大山守著滿屋木桶寸步不離,每日寅時便摸黑起來淋水控溫。
待到第四日拂曉掀開頂上的稻草,嫩生生的芽尖已頂開豆殼。
新發的豆芽個個肥白滾圓,水珠順著飽滿的芽身往下滾,倒比二婆婆用陳豆發的銀絲細芽壯實三分。
過秤時木杆翹得老高,原本估摸著一斤豆出四斤芽,如今竟躥到五斤有餘,統共多冒出來百十斤白生生的芽尖子。
雖說市價跌了三分,可新豆出芽率高,每斤成本反倒壓到兩毛錢,指縫裡漏出的利錢倒比預期還多兩成。
週四海仔細點了竹筐裡的豆芽,確認根鬚瑩白、芽瓣飽滿後,才裹緊夾襖,端著個火盆子往村口踱去。
鐵皮火盆裡木柴堆得冒尖,火舌躥得老高,北風捲著雪粒子擦過臉頰,偏又被熱浪烘成溫吞的霧氣,倒叫人從骨頭縫裡滲出些懶洋洋的熨帖。
菇棚裡得日夜架著火盆,家裡娃娃取暖也離不了火盆,眼下連村口等人都要支起火盆子,入冬不過兩月,入冬前備下的柴火便已去了大半,眼瞅著便熬不過冬。
不過週四海倒是打著燒光了木柴正好換木炭的主意,既省得半夜添柴,又沒有嗆人的煙氣。
火盆裡的柴火噼啪作響,第三捆松枝眼見著又要燒成灰燼,山道上才傳來久違的“突突“聲。
拖拉機在雪地裡碾出兩道歪扭的轍印,車斗上跳下個裹著軍大衣的漢子,跺著沾滿泥雪的膠靴就往火堆旁湊。
“可算見著活人煙了!”師傅摘了結霜的狗皮帽子,通紅的鼻尖冒著白氣,
“三道岔口全走岔了不說,後輪子還卡在冰窟窿裡打轉。虧得半道遇著個採藥的老漢,給指了條羊腸子道。
哎呦這山路顛的,我這把老骨頭都快散架嘍!”
他邊說邊把凍成胡蘿蔔的手指往火苗上探,等那一身風霜消融後,這才想起正事來。
“老鄉!週四海家往哪邊走?”
這師傅是週四海託之前合作的拖拉機師傅新尋摸來的,那位老夥計天沒亮就得吭哧吭哧拉著山貨往農貿市場趕。
眼瞅著外頭冰天雪地,地上滑溜溜的,拖拉機那輪子都不敢使勁兒跑,沒箇中午根本回不來。
可鳳城機械廠下的單子金貴著呢,白紙黑字寫明瞭早上十點前必須把貨送到。
沒辦法,週四海只能再找個師傅,一週跑上三趟,專門給機械廠送貨。
“可算候著你了!”週四海撣了撣補丁棉襖上的草灰,“要不是怕你找不著道,我何至於這鬼天氣揣著暖烘烘的被窩不享福,倒跟個望夫石似的杵村口......”
“我當老兄你是在學城裡人搞什麼時髦活呢!”
拖拉機師傅咧嘴笑了一句,凍得通紅的指頭擰響柴油機,突突的轟鳴震落老槐樹上的雪掛子,連週四海與那火盆子一塊揣上了車斗,兩道車轍在雪地上犁出蜿蜒的黑痕。
寅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墨色裡突然炸開柴油機的悶吼。
蜷在柴房的老黃狗驚得躥起,鐵鏈子嘩啦啦撞破霜夜的死寂。
各家窗欞次第亮起昏黃油燈,像忽明忽暗的螢火蟲綴在雪幕裡。
“周老二僱的那拖拉機,平常不都是凌晨兩點就出發了嘛,咋這都四點了,又響起來了?該不會是路上出啥岔子,掉溝裡了,才又折回來的吧?”
“不能夠吧!那師傅可是有十多年駕齡的老把式了,而且在這條道上也跑了小半個月,就算閉著眼,也不至於出錯呀!”
“那這聲兒是怎個回事?”
“不曉得,正反都已經起來了,走,咱跟過去看個熱鬧,瞅瞅誰家這麼有能耐,也跟周老二似的使喚上那鐵騾子了!”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