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何意？”一燈真人不明白。

坤珍想了想，認真組織語言：“以理就是阻止翠萍復仇，以兵就是消滅翠萍。可明明先錯的是村中百姓，道長不消滅村中百姓，幫翠萍化解戾氣，卻選擇消滅翠萍。說到底在真人心中，人道大於鬼道。”

她說這話的時候，面色平靜，雙目清澈，沒有一絲不平的情緒。

說到底她為妖道，在她眼裡，人道、鬼道對她來說都是同等的。

一燈真人陷入沉思，這是一個全新的角度。

從來都說：死者已逝，生者為大。其實潛意識裡，他們就將人放在鬼前面，認為人道大於鬼道。

而坤珍卻是將人與鬼平等看待。

對比起來，自己竟不如一個十來歲的姑娘寬容。

一旁的老和尚收了笑，“女施主至純至善，只未免太不近人情。”

他本想說殺意太盛，可觀她態度認真，雙目清澈沒有一絲戾氣，便知她不通人性。

眾人皆看向他。

老和尚道：“稚子無辜，當年事發之時，華能小道尚在襁褓之中，並未參與此事。僅僅因為他是村人後代，就讓他以命相抵，未免太無情。”

“冤冤相報何時了，翠萍殺了村中百來口人，仇恨早已得報。若我們不加約束反助紂為掠，實在有違天道。”

確實如此，凡人犯錯自有官府管理，他們這些道門世家就應該降妖除魔，保護百姓。

坤珍所謂的人、鬼殊平等，有一定道理，在道士眼裡卻並不現實。

“珍姑娘說得有理，然卻如梵塵大師而言，”許久，一燈真人回神，“人之生死，非人能判定。生前是非恩怨、功德過錯，死後生死簿上自見分曉。”

“貧道身為上清掌教，職責為維護人間秩序，匡護天下正義。翠萍為人間異類，違反天道秩序，不該留存於世，貧道自然該替天行道。”

異類就不該存在於世嗎？

坤珍心頭一震，轉頭看向他，“可翠萍曾經也是人，只是因為復仇變成了鬼，且她殺的都是與她有仇之人。也當情有可原才是。”

“正是如此，”一燈真人點頭，“是以貧道專程請了雷音寺梵塵大師，為其唸經超度。”

梵塵大師便是那笑呵呵的老和尚。

坤珍似懂非懂，欲言又止，最後只能迷茫點頭。

一燈真人笑道：“姑娘是有仙根的，想法自然與別個不一樣。不知姑娘的仙緣來自何方？”

這話算是問到坤珍心坎上了。

“你說仙氣？”立刻將一切問題拋卻腦後，她興致勃勃抬頭，“是在東……”

“是在福州東面的菩提寺，”宋丹華含笑阻止，長袖下的手輕輕搖了搖，“表妹性子單純，不諳世事，叨擾到真人，還望真人見諒。”

“無礙無礙，”一燈真人搖了搖頭，“珍姑娘至純至善，悟性極高，日後還請宋小友好生照看，莫要浪費天人之姿才是。”

這等悟性，百年難出一個，若非她為女子，他都想收她入門。

宋丹華稱是，“其實這次宋某來尋真人，其實有一事相求。”

他將此行目的說了出來。

一燈真人聽後，擰眉撫須沉吟，“傳聞狐狸百年方可化為人形，若真為狐妖，恐功力深厚。貧道需仔細準備一番，與梵塵大師一同前往。”

“如此，宋某謝過兩位大師。”

一燈真人打算先超度翠萍，再與宋丹華一同下山收妖。於是幾人又在觀中多留了兩宿，原本半日的行程，變成了三日。

回房的路上，坤珍面色暗淡，心不在焉，低垂著頭心事重重。

身後的白茸見她不開心，想了想笑眯眯上前：“珍小姐方才當真威風，說得那群牛鼻子老道啞口無言。”

誰不知道這些個唸經的，嘴皮子功夫最是了得。珍小姐跟著公子唸了幾日書，就能說得他們啞口無言，當真厲害。

“白茸，慎言！”宋丹華皺眉。

白茸不在意的聳肩。珍小姐師出公子，珍小姐厲害，就是公子厲害。

“非是為了威風，”坤珍搖頭，停下來認真糾正，“我只是有些不明白，神仙說過，不懂就問。”

還是她懂事，宋丹華讚賞地拍了拍她腦袋。

“你方才在想什麼？”他問。

坤珍抬頭，目光認真：“異類當真不能存在於世嗎？”

她為海怪，於人間百姓來說，何嘗不是異類？

若有一天，他們發現它的身份，是否也會剷除自己呢？

宋丹華聞言一愣，以為她是入了迷，思索片刻，慎重答道，“自然不是，天生萬物，自有定數，不論對錯。人也好，鬼也罷，唯心而論。”

如此，困擾坤珍一夜的問題終於得解。

她為翠萍打抱不平，其實潛意識裡，也是為自己擔憂。

心事一掃而空，黯淡的小臉瞬間明媚起來，坤珍將雙手背在身後，一步一跳往前走。

小孩子心性，宋丹華無奈搖頭。

白茸鬆了一口氣，樂呵呵跟在兩人身後。

卻見前面那姑娘忽然轉過頭，“對了神仙，方才你為何不讓我告訴道長，我仙緣何來？”

宋丹華笑道，“人心難測，防患未然。”

“防患未然？”

“嗯，”見她不解，他想了想問，“你為翠萍鳴不平，可知這場悲劇本是可以避免的？”

“如何避免？”

“開倉分糧。”

開倉分糧，將自家的糧食拿出來，分給村裡人。

不待坤珍回話，一旁的白茸便忍不住了。

“憑什麼？翠萍一家先前通知村人存糧，已經仁至義盡，如今為何還要將自己的糧食分給他們？何況分給他們，自己不夠吃怎麼辦？”

是啊，坤珍附和點頭，看向宋丹華。

那群人不知好歹，為何要讓翠萍一家承擔苦果？

當真是人善被人欺。

宋丹華只摸著她的頭，教導她：“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水災中，糧食乃救命之物。村裡人都知她家有糧，與其明晃晃藏著，不如主動拿出，保全性命。”

坤珍懂了，“所以神仙不讓坤珍說出仙緣，也是怕坤珍懷璧其罪？”

仙緣何等珍貴，有的修仙之人，窮盡畢生尚不能求也。

她一個小姑娘卻有這般大造化，怎能不讓人懷疑？

舉一反三，孺子可教，宋丹華含笑。“萬望表妹日後若遇此事，記得先保全自己。”

坤珍點頭，“我都聽神仙的，可如果有人欺負你，我是萬萬不會退步的。”

她語氣堅定，眼神乾淨，雖有些稚氣，卻全然是一片真心。

宋丹華微愣，心受觸動，驀然柔軟下來。

一時感動她維護自己，一時擔憂其走翠萍老路，只能低下頭來一遍一遍細心教導。

那時的坤珍尚且不懂，人也好，妖也罷，一輩子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命數。

宋丹華現在所說的一切，都將在今後一一應驗。只是她有沒有如他所言，保全自己這是一個未知數。

當日下午，一燈真人與梵塵大師為翠萍施法念經，送她前往地府投胎轉世。

怎奈翠萍執念太深，戾氣過重，任由他們竭盡全力，均不能感動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