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坤珍在一陣誦經聲中醒來。

窗外天泛白，空氣中帶著一絲黎明的冷氣。宋丹華一身月白色暗紋流雲袍坐於桌案旁，見她眼簾泛青，柔聲詢問，“可是昨日沒睡好？”

坤珍點頭，怕他擔心又連忙搖頭，惹得白茸好一陣笑話。

“原先只當珍小姐天不怕，地不怕，誰知也是個膽小的。”他說，“那一會兒還出去看誦經嗎？”

“自是要看的，”坤珍抿嘴。

她倒不是因為害怕，只是有些事沒想明白。

昨日那雨下得短，又經過一夜微風，外面早已乾躁如初。

上清觀的弟子們盤腿坐於大殿內外，誦道：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餘食贅形。物或惡之……”

上百口人整齊劃一，書聲琅琅，自然壯觀。彷彿昨晚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坤珍三人站在人群外，她第一次見著這般壯觀的情形，只覺稀奇瞠目，舌橋不下。

“我覺得道長唸經比和尚唸經好聽。”許久，她忽然認真說。

“為什麼？”白茸好奇。

一旁的宋丹華也忍不住看向她。

“因為道長有頭髮，和尚沒頭髮，道長比和尚好看。”

“噗，”白茸哈哈大笑。

宋丹華莞爾。

坤珍不懂他們笑什麼，只眨了眨眼睛，撐著下巴疑惑：“不過……道長唸經，和尚也念經，都是念經，為什麼不在一起呢？”

宋丹華輕勾唇角，頗是縱容，“因為道統不同，道士唸的道經，和尚唸的佛經。”

“這樣……”她若有所思，也就是說和尚只能唸佛經，道士只能念道經，“那為什麼你可以學兩種，他們只能學一種？”

前兩天她還見他在府上，讀西域來的佛經，昨日卻在藏書閣，讀起了道經。

“我非兩教中人，自是不受約束。且術業有專攻，各位師父學一樣，精一樣。而我兩樣都學，兩樣都學不精。”

才不是呢，坤珍不同意，在她心裡，神仙最厲害。

“如此，那我兩樣都可學。”

幾人閒聊著，旁邊道士誦經聲不絕：“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坤珍跟著宋丹華學了幾日字，懂了些道理，卻聽不懂這晦澀難懂的經文。

“他們在說什麼？”她仰頭向宋丹華求助。

“說有一種東西混沌而生、無邊無際、無象無音，在開天闢地之前就已經存在。我們聽不見它的聲音，也看不見它的形體。然它能不依靠外物而獨立存在，週而復始，永遠不會消失，乃萬物的根本。聖人為它取名為’道’……世界萬物：天、地、人等均生於道，皆需遵循其規律。如此才能自然生長，長治久安。”

“自然生長，長治久安……”坤珍喃喃。

“宋居士所言極是，”恰好大弟子巡查經過，聽兩人談論，笑著走了過來，“道法自然，眾生平等，萬事不可強求。只要順應自然，遵循於道，就能壽與天齊，得道成仙。”

這麼神奇嗎？坤珍吃驚。

想他們海怪，出生便擁有妖力和長壽。然長壽非永壽，所以也時時修煉，想壽與天齊，得道成仙。

“不知珍小姐可還有何不通之處？”

昨日坤珍救了觀中弟子，間接阻止了厲鬼衝破封印，為禍人間。是以大弟子對她心懷感激，和顏悅色。

“坤珍還有一事不明，”坤珍抬頭，雙眼迷茫，將困擾了她一夜的問題丟擲，“道長方才說萬事不可強求，那道長為何要封印翠萍，阻止其復仇呢？”

在她看來村裡人殺了翠萍一家，翠萍化鬼復仇乃理所當然之事。不理解為何一燈道長會囚禁她。

“翠萍為厲鬼，禍亂人間，自然該封。”

“可你方才不是說世間萬物的存在，皆有其道。翠萍的存在不正應了這句話嗎？你們將她鎖起來，超度她，不就是消滅她的道嗎？”

“這……”大弟子愣住，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翠萍因恨化為厲鬼，那這恨意就是她成為厲鬼的道。如今他們將她鎖了，超度它，確如珍小姐所言，是毀了她的道。

大弟子啞口無言，宋丹華勾唇，微微一笑。坤珍睜大眼睛，企求得到答案。

場上的道士們不約而同停止誦經，側耳傾聽。

一時間，地上竟無一人說話。

“哈哈哈，”萬籟寂靜之際，身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眾人循聲望去，見不知何時人群后面站著兩位老人。

一人身著紅色袈裟，圓臉禿頂，慈眉善目。一人身著紫色道袍，白鬚長髮，仙風道骨。

“一燈，你觀中大弟子竟比不上俗家小女。”老和尚笑著打趣。

原來方才那笑聲，就是他發出的。

被叫做一燈的道人不置可否。

“師父！”觀中弟子齊齊道人行禮。

一燈真人揮了揮手，徑直向宋丹華一行人走來。

“師父，”大弟子羞愧低頭。

“真人，”宋丹華勾唇，“多日不見，真人風骨依舊。”

一燈真人笑著點了點頭，“宋小友別來無恙。”

而後看向坤珍，“人為人道，鬼為鬼道。厲鬼雖為鬼道，卻為人、鬼兩道所不容。貧道超度翠萍，化解其戾氣，乃幫助她迴歸其道。”

場上弟子皆悟，原來方才他們被坤珍帶進了死衚衕。世上只有鬼道，沒有厲鬼道。厲鬼不容於人間，也不容於陰間。只有消除其戾氣，才能幫它迴歸陰間。

坤珍眼睛烏溜溜一轉，問道：“如何化解戾氣？”

“先以理，後以兵。”

“若戾氣不能化解呢？”

“除之，維護人間秩序。”

坤珍抿嘴，“說到底你還是拉偏架。”

“噗！”白茸笑得毫不顧忌。

珍小姐看著天真善良，人畜無害，卻生了一張巧嘴，委實厲害。

宋丹華摸了摸她腦袋，無奈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