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微風徐徐,白雲卷積成團,像是密集的魚鱗攤在天空這張案板上。
是個好日子,蘇帷心想。
“尊貴的蘇帷·諾曼老爺,您駕臨邁薩村是我們所有人的榮幸……”
在他面前,三個人正跪在地上,其中發言的為首之人最為卑微,他那個胖子身形如同蜷縮著要把頭埋進沙土的鴕鳥,表達臣服的同時遮擋著忐忑的面容。
“你的名字?”
蘇帷坐在馬車裡打量著眼前這個大機率是村長的人,和他身後同樣跪地不起的兩個人,看穿著是鐵匠和士兵,後者應該是邁薩村的民兵首領。
他曾經在道格拉斯很多村莊留宿和接受委託,清楚一個村莊的頭人團體往往是穩定的三個人,在沒有領主直接管理的時間裡享受著這個村子裡實際的統治權。
“您忠實的僕人,邁薩村的村長,布蘭登·伍德……當然現在是前任村長,老爺。”
聽聞騎士老爺的問話,布蘭登以略微顫抖的語氣回答,他為了表示自己向老爺回話的鄭重而抬頭,卻不敢讓自己直視騎士老爺的面容。
蘇帷看出來他現在相當緊張,滿臉的汗珠和油光,顯得有些滑稽,好像蘇帷一旦表露出一點不喜,就要拖著那肥胖的身子來吻他的鞋。
或者說,這個村長很害怕他這個突然空降的領主老爺,怕到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有可能會被領主老爺下令吊死或者砍掉四肢扔進豬圈。
對於布蘭登自稱前任村長,蘇帷知道自己作為新就封的領主,原本名義上在諾曼男爵直轄管理下的邁薩村所有結構都得重新接受他這位領主的指派。
如果布蘭登沒能博得領主喜愛,蘇帷可以一句話讓他這個坐擁不少奴隸的,在中世紀鄉村也能吃得這麼胖的村長丟掉職位甚至生命,不論是權力的保障,還是站在馬車周圍時刻保衛著領主的帶甲扈從們的武力。
作為領主,蘇帷在自己領地的權力可以說是無限制的。
至於他們三個人的惶恐不安,蘇帷可以理解,因為他的受封和來到領地都太過倉促,以這個時代的資訊傳播速度,沒有超凡者的參與,他坐著馬車過來甚至有可能比傳達男爵命令的信使都更快到達村莊。
所以,邁薩村雖然是諾曼男爵領治下最富庶的村莊了,但是依然沒有可以匹配一名具裝騎士老爺及其扈從的居所,一旦領主為此大發雷霆,一定會有人人頭落地。
“你們倆的名字呢?”
蘇帷把視線移到後面跪地的兩個人,並且著重觀察那個民兵頭子的裝備,以此推測邁薩村的保衛力量。
“鐵匠,格羅夫。”
“軍士,蓋裡。”
“你參過軍?”蘇帷向自稱蓋裡的人發問道,以一種略帶疑問的語氣,他本來以為會聽到民兵長之類的頭銜,而不是“軍士”這個專有名詞。
“稟告老爺,我參加過逐岸戰爭,曾經擔任過廿夫長。”穿著亞麻武裝衣的蓋裡以自豪的語氣瞬間抬頭答道,那挺直的腰板,感覺他彷彿一下子就回到了過往的崢嶸歲月。
“逐岸戰爭……確實慘烈。”蘇帷沒有在意蓋里語氣裡的自豪甚至是傲氣,而是客觀地評價了他的成就。
軍士是組成道格拉斯人類王國職業軍隊的中堅力量,平時分散在鄉里,往往頗有資產,能自己負擔起昂貴的全身裝備,其中甚者可能還自帶戰馬。
軍士在王國徵召令之下會臨時負責本地徵兵,並且幫助領主管理徵召兵團,投入到戰場上就是重步兵或者騎兵。
有些軍士能力出眾,在戰爭中也能積累起一點財富,甚至獲得采邑成為一種承租人,有時也被稱為“半個騎士”。
蓋裡這種軍士能出現在邁薩村解答了蘇帷的疑惑,他這個人的存在不僅是村莊富裕的證明,也代表這裡的民兵力量很可能強於一般村莊。
難怪邁薩村可以在海寇出沒的沿岸森林中生存下來還發展出一定規模,而不是在一次次可持續性竭澤而漁的劫掠中衰敗。
蘇帷抬頭看向遠方,他們這三個人特意出了村莊挺遠來迎接他,跨過一座簡陋的木橋,他能看見一片與鬱鬱蔥蔥的林子融為一體的樸素村莊,在接近溪流兩邊的平坦土地才有成片的耕田,和山坡上零碎的田地和木頭房屋一起組成了邁薩村。
他注意到了一群人在村莊旁邊一片獨立的林地上活動,那一小片的樹木已經被砍光,應該還經歷了焚燒和夯土,成為了廣袤森林裡的一塊斑禿,一根根聯排的木樁正在被打進地裡。
“那裡準備搭些什麼?”
“老爺,我們……實在是時間倉促,邁薩村還沒有可以襯得上您的莊園……”
布蘭登顯然是注意到了蘇帷正在沉靜地觀察那片施工的地方,儘管沒有瞟到任何嫌惡的神色,他還是誠惶誠恐地接著辯解道:“但是,但是,只要您願意給一點點時間,邁薩村一定能為您造出一個匹配您高貴地位的,體面的莊園。”
他全然不提自己在其中的身份,而是全部以邁薩村這個整體自稱,顯然是怕蘇帷獨獨降怒於他這個頭人。
蘇帷注視著那片未來的莊園土地,那些忙碌在林木之間的身影大多身形消瘦衣衫襤褸,不像是這個富庶村莊的村民,那麼便是奴隸。
看這個人數,布蘭登應該不只是把自己所有奴隸拿來開荒造房子了,整個村莊的奴隸估計都在這裡,現在是秋收時節,佃農們也不可能拋下生產,更不用說自耕農了。
如果耽誤了豐收,那就不只是莊園沒造好的問題了,布蘭登肯定連絞刑這種待遇都享受不了,佃農們也全得遭殃。
不過蘇帷知道自己剛剛冊封就出發了,連母親特意給他派來邁薩村的廚子和侍女都沒到,不然眼前向他下跪的就不止這三個人了,所以看見那些奴隸正在幹活,他就沒打算因為自己沒有下榻的地方而懲罰布蘭登。
蘇帷倒不用擔心正在路上的幾個僕人會被半路搶劫,先不說他已經解決了海寇的一支隊伍,那些成了規模的海寇都是挑顯眼的目標下手,那樣回報才足夠豐厚,普普通通的下等人榨不出幾滴油水的,與其擔心海寇還不如擔心林子裡出沒的魔獸。
“把海寇基地掃清也是要緊事,這麼猖獗的強盜,應該藏了不少錢了。”蘇帷思量著解決匪患的問題,一日不剿匪,他的玩家記憶就躁動一天,告訴他那是不菲的收入,沒準還是一筆大財。
見蘇帷一言不發,好似一點沒聽進去他的竭力辯解,布蘭登感覺自己要控制不住地發抖了,就算騎士老爺發火,起碼態度是明白了,就看現在老爺平靜的臉色,每多一秒,他就更感覺心驚膽戰一分。
“少爺,我們有帶長期紮營用的帳篷,在莊園建好之前,您可以暫時居住在帳篷裡。”在馬車前方,老管家約翰諫言道。
蘇帷點點頭同意了約翰的建議並且揮揮手代表遣散了布蘭登他們,馬車悠悠開進木橋,跪地的三個人連忙起身為騎士老爺讓開道路。
雖然撲到了不少塵土顯得有些狼狽,布蘭登還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樣子老爺沒打算馬上給他判個死刑。
蘇帷倒是不在乎約翰稱呼他為少爺還是老爺,作為母親家族使喚了幾十年的老管家,同時還是他的家庭老師,從小教導他貴族禮儀和文化知識,蘇帷·諾曼始終對約翰保持著尊重。
這次就封的行李不只是放在蘇帷座位下存放貴重物品的箱子,馬車下面還有一個更大的箱子,他們夜晚在森林裡安營紮寨就是用的裡面那些帳篷。
顯然母親薇妮絲·諾曼是充分考慮了幼子就封領地的生活,更多行李還在後面,那些僕人會趕著牛車一起送來,那頭耕牛也不用還回去,就地留在邁薩村為蘇帷服務。
這個時代經過索爾金大帝的宏圖大業已經改善了太多,就拿男爵領那座鎮子來說,比起以前可以稱作豬圈的髒亂差,起碼可以呼吸到沒有明顯臭味的空氣了。
所以蘇帷可以在村莊範圍裡面扎帳篷住下,而不是住在野外與魔獸為伍,在馬車前進的車轍裡,盾步兵和歸降的海寇邁著沉重的步伐經過了布蘭登三人。
海寇們瞪著紫色的瞳孔凝視著他們,兇狠得好像馬上要拔出斧子砍在他們幾個腦門上,而三個人裡面只有軍士蓋裡敢於用眼神還擊,那股戰場上的肅殺之氣彷彿還停留在他身上。
布蘭登心裡剛剛放下去的石頭又瞬間吊了起來,那六個肌肉壯漢可還是一副地道的海寇打扮啊,難不成這位新封的騎士老爺還跟那些海寇有什麼勾結?一重重陰謀論開始像蛛網一樣在他心裡蔓延,他更為自己的未來憂心忡忡了。
在經過河灘後面那片田地的時候,蘇帷打量著正在等待收割的穀物,都是些硬質小麥,還摻雜了不少豆科植物,而在河灘的岩石土壤上還種植有橄欖樹,應該是村莊主要的脂肪來源。
因為有淵洋常年的海風吹拂與雨熱不同期,這裡土地天然肥沃,水分充足,小麥畝產能達到收種比8:1甚至是10:1,比起中世紀往往是4:1的比例已經是超越太多了。
索爾金大帝的農事改革在其中佔了很大的原因,蘇帷研究過這位傳奇的歷史,他在全國推廣水渠,大興水利工程來引水灌溉作物。
他還強調田地間種豆科植物,因為對土壤要求低,所需勞動力最少,同時在作物中對土地最有益,並且可以在糧倉中久經歲月考驗,煮軟了可以作為牲畜過冬的飼料,如果豆科作物連年歉收,還可以起到預警饑荒的作用。
蘭威王國坐擁廣袤河原地,在逐岸戰爭以後,大量臨近淵洋的河谷地也被征服,索爾金大帝推動王國內部的貿易往來,讓不同地區的產品在經濟上相互依存,充分利用不同土壤的特性,而河谷地承擔了重要的糧食來源供應。
所以諾曼男爵領地理位置優秀,村莊富裕,人丁興旺,家族才能給他這個次子準備一套精良的騎士裝甲,除了有可能直面登陸的海族和河谷地有些道路困難以外,沒有什麼缺點。
坐在馬車上離邁薩村越來越近,蘇帷審視著這座村莊,粗略估計著房屋數量,然後和男爵領的文書資料一對比,轉動四聖魔戒的速度就更快了。
進了村莊,馬車行駛更加顛簸了,雖然看得出來已經清掃過路上堆積的雜物,但是供他這輛大馬車通行的空間依然不大,約翰老道地駕駛著,儘量讓馬車平穩前進。
蘇帷透過車窗看見的村民要麼害怕地遠遠躲著,要麼實在避不過就在路邊跪下,頭都要磕進地裡了,纏裹包頭巾沾了一頭的泥濘。
只有無知的孩童還試圖靠近張望著這輛出現在鄉下的貴重馬車,打量著馬車漆面上一個洞穿的破洞,然後被稍長一些的少年趕忙拉回家裡。
邁薩村確實是一個富庶的村莊,不單單是紙面資料,所見村民和孩童臉上都沒有不健康的菜色,神情也沒有長時間受到剝削壓迫的麻木。
布蘭登這個胖子算是把村長這個職位和脖子上的腦袋暫時保住了,現在就得看他到底撈了多少,決定他能繼續為蘇帷工作還是被扔進淵洋裡淹死。
馬車最終停到了正在施工的莊園工地旁邊,這裡是最大的空地,經過焚燒和夯土以後蟻蟲較少,可以供大帳篷紮營。
老管家約翰精神矍鑠,跳下馬車為蘇帷拉開車門,上下車的伸縮臺階也同時展開,讓蘇帷不用像傳統一樣踩著奴隸的背下車。
盾步兵和海寇們拉開陣線圍著馬車,注意力放在那些聚集過來向蘇帷這位領主老爺下跪的奴隸們,防止這些人裡面有可能出現的刺殺行為,連讓他們能撲到蘇帷腳下都算扈從們的恥辱。
布蘭登也忙不迭跟了上來,同時還在不停用亞麻手帕擦臉,生怕那些泥腿子的賤民和奴隸衝撞了高貴的騎士老爺,估計他今天流的冷汗加起來比他上半輩子還多。
蘇帷簡單數了一下,眼前跪著的奴隸應該不下一百之數,在這個年代奴隸制依然不可避免,但是索爾金大帝一次次重新規定民眾被貶為奴隸的法理範圍,在他漫長的統治生涯裡逐漸削減著王國內的奴隸數量,解放了更多生產力。
邁薩村能用得起奴隸的應該就是布蘭登他們三個了,尤其是布蘭登這個村長,這麼些年報給諾曼男爵領的人口數量可是低於蘇帷看到的房子數量的,更不用說作為靠近山林的村莊往往在山裡還有其他依附於主體村莊的小型聚落,實際人口應該還不止眼前這些。
在變相的包稅制度下,布蘭登只需要賄賂好男爵領派來的稅務官就能把稅額私吞,每年能產出的奴隸數量越來越少,他能從外界買得起這麼多奴隸,資產規模看來比蘇帷之前想的還大。
蘇帷揮揮手,扈從們就驅散了跪地的奴隸們,而布蘭登趕緊配合,指揮著奴隸們重新上工,又不敢當著蘇帷的面拿鞭子抽,他還沒摸清這位騎士老爺的脾性,生怕惹得領主不喜。
“比起自由民,奴隸的價效比還是低了點。”
蘇帷看著那些奴隸在布蘭登的驅使下開始慢吞吞工作,哪怕那個胖子很努力想要在領主面前表現自己的組織管理能力,但是奴隸的生產積極性就擺在這裡,沒有殺頭的風險就不會提高效率,高度人身依附的農奴組成農莊都比這些純私人財產好。
他指了指工地上急得有些跳腳的胖子,兩名肌肉壯碩的海寇就走到奴隸中間把布蘭登抓了過來,這個胖子完全不敢反抗,像一隻被抓起來的雞,被拖著扔到了蘇帷面前。
那兩個海寇還拔出來自己的斧子,交叉著放在布蘭登脖子上,一旦這個胖子出現任何反抗行為,馬上就是人首分離。
現在布蘭登已經是一副汗流浹背的模樣,緊閉著眼睛在地上不停顫抖,他不知道自己哪裡觸怒或者怠慢了騎士老爺,能被斬首都算得上領主仁慈,其他幾種常用死法都太痛苦了。
蘇帷瞟了眼站在旁邊噤若寒蟬的鐵匠格羅夫和軍士蓋裡,對著地上的布蘭登說道:
“邁薩村不大,我只給你兩天時間,我要知道這座村子有多少人,都是做什麼的,還有他們的年齡。”
他蹲下來看著顫抖得更加厲害的胖子,又說道:“我的管家約翰和扈從也會跟著你,你要是這點事都做不好,就等著去淵洋裡餵魚吧,海族應該蠻喜歡你這身肉的。”
對於布蘭登這種人,蘇帷沒有抱有什麼同情,未來讓他把吞下的賦稅再吐出來只是最基本的,為了打破邁薩村的固有利益團體,就得拿一個好抓得到把柄的頭人開刀。
不然這些地頭蛇只會變本加厲地欺上瞞下,騎士往往不會一直待在自己的村子裡,而是在男爵領中生活,這些人就可以藉著領主老爺的名頭更加橫徵暴斂,蘇帷在十幾年遊戲生涯裡見過太多這種人了,早就不稀奇這種手段。
“去吧。”
布蘭登不敢頂撞蘇帷,只能露出一副如喪考妣的難看笑容,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像是豬突猛進一般奔向了邁薩村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