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沙疆城不過一兩裡地，蕭祺便迫不及待地將何韞放在地上，給他餵了點水。何韞毫無反應，若不是仍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蕭祺都懷疑他已死於索平章之手了。
”也不必急於一時，先帶到一個舒適的地方再做打算吧。“柳清雪寬慰他道。
蕭祺心以為然，便又背起何韞，向城外方向而去。沙疆城外十數里範圍之內有大大小小十多個驛站逆旅，為的是便利往來的商隊，蕭祺一行人很快在距沙疆城南面七八里外找了間小規模的驛站住下。選在這裡是因為離沙疆城不遠，同時又是去空霞山的方向。何韞情況不明，蕭祺尚未決定是否要前往空霞山，畢竟上次在空霞山的經歷實在算不上愉快。
蕭祺在附近找了個鄉野大夫，給何韞熬了些藥，又想辦法給何韞喝了些粥水，但他在囚牢中應該斷水斷食太久，仍舊十分虛弱，蕭祺也不敢給他餵食太多。
他們如此連等了兩日，何韞依舊不醒，蕭祺於是嘗試著內內息注入何韞體內，這一招似乎有些效果，蕭祺能感覺到何韞原本閉塞已久的經絡，在蕭祺內力的疏通下重新通暢起來，他自己的內息開始自發運轉，儘管他有些經脈已經受損，內息已難以形成一個週期，但內息在周身運轉也讓他狀態好了不少，他臉色肉眼可見地紅潤了些。
終於在他們離開沙疆城的第四天，何韞勉強地睜開眼。當時輪到衛伯瑜來照看他，何韞當時以為他是索平章的人，便趁其不備從床上躍起差點將他絞殺。若不是他仍舊十分虛弱，四肢都使不上勁，或是衛伯瑜急中生智一腳踹翻了窗邊的桌子驚動了隔壁的蕭祺，怕是衛伯瑜就是死得不明不白了。
趕來的蕭祺安撫好何韞，把他重新扶到床上，才從他口中得知他離開空霞山來找蕭祺的緣由。
“當日我和大師尊一同回到霞隱門，雖未捉拿蕭師祖回去，不過顧長老他們也都吃癟，羅掌門便也不好意思多加責難。此後大師尊便深居簡出，為的是暗地裡說服其他長老和門中的老人，一起駁倒羅掌門的掌門之位。”
蕭祺暗自吃了一驚，關百河這些打算從未對蕭祺說起過，可關百河的壯志他早就知道，卻從未從關百河出發想過，要如何才能做到這一些。他不禁感到有些慚愧。
何韞繼續說著：“大師尊選在三月一度的閣會上發難，集結了長老會中七人之眾，已過半數，想主張廢黜掌門。可羅掌門先是假意認同，藉機偷襲方長老，而後又偷偷用毒，重創大師尊，其餘長老大多本就搖擺，如此便皆不敢再造次。大師尊此時已料到此事難以善了，暗中囑咐我來找蕭師祖，然後自己上前去為我拖延了一些時間；幸而我動身早，落霞閣中變故尚未傳遍門中上下，我下山時也受到太多阻礙。只不過大師尊他……我也不清楚……“
他說著便一頓咳嗽，清瘦的面頰又蒼白了幾分。蕭祺忙給他遞了碗水，安撫道：”這也不是你的錯，這種情形下誰都無能為力。只是沒想到這羅劍聲竟做得如此決絕！“
他聲音裡帶著微微震顫，怒火已在他心口灼燒。他想象著羅劍聲猙獰的面孔，似乎又和那日在空霞山上的嘴臉重疊了起來，蕭祺只覺得越發厭煩。
”那你是如何來這沙疆城呢？“柳清雪雖並未見過何韞，但也是一股義憤填膺，心下好奇後來如何，不自覺地便接過話來。
”我下山來便不知方向，我常年呆在山上，下山來也不知去哪找蕭師祖。我記得當日在峪州，蕭師祖說要去南疆，我也不知在哪，便一路問一路走，但出門沒帶乾糧，便只能先問明最近的大城鎮去採買，結果一進城便被那叫索平章的小人盯上，那人似乎有凌法閣的背景，聽話說還與蕭師祖有些淵源。我也沒多想，便將一切相告，卻沒想到……“
何韞一股急火攻心，幾乎喘不上氣。蕭祺將一旁的藥碗遞給他，又問：”你下山已有多久了？“
何韞喘著氣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一邊根據今日的日子盤算著時間。
“算起來，從我下山到今日，已有月餘。”
“那依你看，羅劍聲會如何處置大師尊？”
何韞低下頭，有些消沉地說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料想大師尊輩分無人可及，又如此神通，不應如此簡單的……”他說不下去，蒼白的臉上已滲出豆大的汗珠。
“你先休息吧。”蕭祺站起身，他已知道了需要知道的所有資訊，“等你好些，我們便上山。”
何韞一愣，連忙說道：“我的傷不要緊的，但是門人眾多，如今也無人敢忤逆羅掌門，蕭師祖即便人中翹楚，也難以以一擋百啊！”
“無妨，這不是你操心的事，你先休息吧。”蕭祺拉著柳清雪和衛伯瑜，退出了房門。
“你真打算闖上山門麼？”柳清雪挑著眉問。
“既然此事我不能不管，你還有更好的主意麼？”
柳清雪不答，忽而笑了出來：“倒是符合我對你的瞭解。”
“什麼瞭解？”本來還在往外走的蕭祺頓時止步，轉過頭來，正好與迎面對上跟在他身後的柳清雪。二人一時竟差點撞上，同時剎住，面對面地站定。隔著一股似有似無的微弱的香氣，蕭祺望與柳清雪對視。
一時有些尷尬的氣氛蔓延開，可不知為何，二人誰都不願先挪開視線，竟是在較勁一般。即便柳清雪臉頰已開始露出微紅，彷彿白雪裡緩緩滋生伸展而出的花，也沒有低頭，而是傲然地昂首挺胸，眼中閃著耀眼的光。蕭祺倒是注意到了柳清雪臉頰的紅，一股奇妙的愉悅從心底升起，不知其所起，卻將剛剛升騰的怒意洗滌殆盡。
對視著，他忽然發現在外奔波的這些日子，柳清雪原本白皙的面板上已比之前的顏色深了不少，卻顯得更加健康和矯健，就像是山澗流淌下的清泉，一路沖刷洗滌，多了些精彩紛呈的雜質，反而更富有奔流不息的活力。不過片刻，剛剛升起的微紅又重新淡了下去，蕭祺一時有些好奇，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
等他反應過來，柳清雪的眼睛已離他很近，清澈地映著他自己的影子。他這才有些窘迫地低下頭，連忙退了半步。柳清雪則早已恢復如常，帶著得勝一般的神情從蕭祺身邊走了過去，只是似乎有根隱形的絲線，拉扯著她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上揚起。
\"伯瑜倒有個注意。“一直沒說話的衛伯瑜忽然幽幽地開口，打破二人間這奇妙的氣氛。
”什麼？“蕭祺扭頭去問，自然地把剛剛窘迫的那一幕給忽略掉。
”其實蕭公子不必非得硬闖山門。伯瑜有個想法，可以一試。“衛伯瑜似乎對剛剛的那一幕毫無察覺，神色如常地說道。
”說來聽聽。“
”據伯瑜所知，霞隱門如今最大的忌憚，一是凌法閣，二便是蕭公子。“衛伯瑜摸了摸自己淡淡的胡茬思索著，”實際上霞隱門對蕭公子的怨恨也是因其忌憚凌法閣而其，若是蕭公子能有凌法閣的背景，霞隱門自然投鼠忌器，要在霞隱門中辦事也容易許多。”
“凌法閣的背景？”蕭祺一時有些語塞，“在東南西北各個戰場我們可都將凌法閣上上下下得罪乾淨了，該當如何……”
說到一半，他忽然領會了衛伯瑜的意思，卻又連連搖頭：“你是說找左雲衣？那不可，羅劍聲見過左雲衣，知道她是凌法閣要捉拿的妖女。”
“非也。”衛伯瑜仍低頭思索著，口中沉吟片刻，繼續說道：“柳姑娘便可作此奇兵。柳姑娘已吸納法術本源，而風神翼這樣的法器應該也與凌法閣同宗同源，倒不至於輕易露出馬腳。若真如蕭公子所說，霞隱門訊息閉塞，故步自封，伯瑜覺得此計未嘗不可。”
蕭祺沉思著，有些躲閃的目光正好闖上柳清雪：“可是，這本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好拉柳姑娘下水。”
衛伯瑜一愣，扭頭看向柳清雪：“柳姑娘要走麼？”
“聽他廢話！”柳清雪白了蕭祺一眼，“不要隨意替我做決定，說起來我對霞隱門也好奇的很，自然是要去一趟的。若真有什麼，我自有離開的方法。”
蕭祺咧開嘴想笑，終究是忍住。但衛伯瑜又一臉正經地看向他，繼續說道：”不知蕭公子上山，是想達成何目的？“
”救一個老朋友。“蕭祺聞言也正色道，”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要與霞隱門掌門為敵？\"衛伯瑜追問。
”可能的話，將他幹掉也無不可。“蕭祺眼中寒光閃爍。
”那依靠我們三人，怕是不夠。“衛伯瑜繼續沉吟著，認真地思索對策。
”你也要去霞隱門？“蕭祺覺得怪異的第一反應是衛伯瑜口中的”我們三人“。
衛伯瑜聞言低垂著眼瞼，露出一個慘淡的笑：”伯瑜如今家人隕難，祖國飄零，無處可去，自然只能跟著蕭公子。“
”我倒覺得你有更合適的去處。\"
看著衛伯瑜疑惑的神情，蕭祺鄭重地說：”峪中那邊，綠林悍匪和習武的粗人一大堆，能料理這數萬人生計的卻沒幾個。在未見之時，我便聽聞你是個理政安民的人才，如今隆元分崩離析，戰火時起，正是用得著你的時候。“
“蕭公子的意思是……”衛伯瑜臉上少見地露出一種熱忱，一種萬念俱灰後，又重新想要抓住什麼的期盼。蕭祺似乎已經忘了最初衛伯瑜是作為人質和囚犯與蕭祺二人同行的，他自己卻沒忘，始終保持著受制於人的自覺與謹慎。
”那才是適合你的地方。“蕭祺輕輕笑了笑，”論運籌帷幄，行軍打仗，你遠沒有你幾個弟弟可靠。若是我回去發現你毫無建樹，我再把你丟回沙疆城。“
衛伯瑜也笑了，無需多言，他端正地站好，雙手合在身前，垂袖直落在地，遮住他大半個身子，但他清秀的臉端端正正地露了出來，可以看到他堅定的目光。他面向蕭祺二人鄭重地拜了拜。
蕭祺一邊擺手，一邊繼續說：”你剛剛說的也不錯，要上山僅憑我們還是有些冒險，剛好我們要等何韞恢復些，少說還得要十多天，期間只能麻煩柳姑娘跑一趟峪中搬些救兵。剛好就把你也帶過去。“
柳清雪點點頭：”我日夜兼程，十五日內必定趕回來。只是峪中勢力我實在不熟悉，應該找誰過來？“
”人不需要多，等我們上山，免不了暗中打探，人多反而誤事。若張大哥在，他能來最好，希望他已熟習暗羽的手段，是最合適的幫手，；其次若他手下的族人能有靠譜的，便也多帶幾個，有他們出面，趕路也快些；若實在沒有，便只有麻煩穆大哥了。“
”好，我們收拾收拾，即刻出發。“柳清雪點點頭，對衛伯瑜打了個“走”的手勢。
蕭祺看著雷厲風行抬腳就走的柳清雪，想要說什麼，卻只是頓在咽喉。他於是微微頷首，簡單說了聲：“辛苦你……你們了。”
柳清雪瀟灑得頭也不回，隨意地向蕭祺擺了擺手，便走回自己的房間收拾去了。衛伯瑜則是規規矩矩地向蕭祺道別，行了個很標準的隆元官禮：“下次相見，希望伯瑜不會讓蕭公子失望。”
“最好如此。”蕭祺不會這官禮的各種講究，便也只是隨意地走過去在衛伯瑜肩上拍了拍。
二人錯身之時，蕭祺忽然想到了什麼，說道：“你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麼？”
”記得，在沙疆城，侯府別苑。“
“我現在開始理解當日你對我說的那些話了；衛公爺，似乎與我想象的確有些不同。若真讓沙疆城這一家做大，恐怕如何也比不上衛公爺吧。”蕭祺說完，不顧衛伯瑜如何反應，便回到何韞的房間去了。
衛伯瑜在原地呆愣片刻，方才露出一個淡淡的釋懷的笑容。
“父親在天之靈，或許也會認可伯瑜做這樣的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