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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雲落

林厲坐在一塊大沙石上,渾身甲冑遮蔽全身,只留下一個狹小的空間,露出口鼻和雙眼,呈現一個“工”字形。他賴以成名的長刀橫躺在他雙腿上,陽光下甲冑反射出來的粼光投射到長刀的刀身,彷彿古樸的雕紋,是古久以來亙古不變的那片星空。

他靜靜地用刀油擦拭著刀刃,一邊抬頭望了望眼前這五百精騎。二十年前,還是雲州一個礦場督軍的林厲聯合當時礦場內的一千多苦力,助力當時的在朝局上備受冷落的衛焯奚從自己的堂兄手中奪取爵位,加冕衛國公。當時作為政變的主力軍,林厲集合起的一千多苦力被消除奴籍,甚至被敕封雲海軍,林厲作為統領,五年後,調整軍制,後來讓整個隆元大陸矚目的雲海鐵騎正式作為雲州的主要軍事力量。

此地這五百人,便是雲海鐵騎最為精銳的隊伍,其中甚至還有十餘人是二十年前隨衛焯奚起事的老兵,其中就包括林厲,是衛焯奚二十年浮沉的見證。今日,他們的任務是若有變故,阻攔住漠狼營。

即便衛焯奚下令的時候沒有明說,這五百人也清楚不言而喻的後半句。此地就在漠浪營和衛焯奚的所在之間的必經之路,若真有變故,這五百人都不會有任何退路。只是所有人都很平靜,當他們追隨衛焯奚跨越大半個大陸,東征西戰十數年,這樣的結局的早已數次縈繞在他們的夢境。

此時這五百人間只有甲冑摩擦和馬蹄不安的踩踏聲,以及沙漠中的疾風穿插其間,呼呼作響。

“林帥!”林厲注視著面前的長刀,一聲斷喝打破這篇沉寂的僵局。

五百人轉過頭,視線所能及的地方,黃沙滾滾,聲聲狼嚎穿越浪濤般的沙塵刺向林厲等人。這一刻有什麼東西破碎了,血色漸漸從這個缺口流逝,他們的臉色漸漸變得和那片迅速靠近的沙浪一個顏色。

沒有人再出聲詢問或面面相覷,五百人幾乎是整齊劃一,正裝上馬,迅速就位。

只有一個人稍微慢了一步。林厲牽著自己的馬慢步走到隊伍最前面,手臂往下一戳,長刀刀柄插進黃沙之中。

他接著一把掀掉自己的頭盔,露出自己的白鬚白髮,枯槁的白髮紮成一束,白色的蝴蝶貼在後腦上,白鬚迎著裹著黃沙的疾風飄揚,宛如戰旗,亦如冢上的靈幡。

“雲海鐵騎聽令!”

“有!”五百人整整齊齊地回應,刀柄在胸甲上敲擊,發出沉悶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林厲抄起長刀,在面前的地面上畫出一條線。

“奉衛國公令,死守!越此線者,斬!轉身背敵者,斬!”

“斬!斬!斬!”五百人發出同一個聲音,一聲快過一聲,彷彿弓弦愈發緊繃,蓄勢待發彷彿忍不住要勁射而出。

林厲接著翻身上馬,縱馬而起,揮刀斬向迅速靠近的一人一狼。

……

衛焯奚捂著左臂,鮮血從指尖滲出,和手指上流出的鮮血混在一起,臉上盡是錯愕。他對面的唐其朔仍是笑臉盈盈,右手上翻,手指規律地彈動著,一個藍白色的雲團在他指端跳動著。

“若是讓公爺發動血馭之術,今日這個局豈不是白費了。”他笑著,衛焯奚離他足有數丈,卻能感受到他指尖那個雲團傳來的徹骨寒意。在他身後,狄淵和索平章狄暉正緩緩靠近。

“這麼說,底下的四靈祭奠也是做過手腳的吧。”衛焯奚努力站直身子,他在一個小沙丘之上,遠遠能望見煙塵滾滾,他明白那是張先帶著僅有的隊伍在奮力衝進重圍來支援自己。

但註定是枉然。他自己清楚。他眼前彷彿看見了一騎白馬,沿著沙丘而上,如一隻筆直飛行的鳶。

“張徊你來了麼……”衛焯溪恍惚,白馬上張徊的面貌似乎漸漸和張先那張還年輕的臉重合在一起。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看那翻湧的沙丘,繼續問道:“可是我不明白,我一直盯著整個準備流程,這個暗室也一直有人盯著,所有祭品也都是純種漠原狼無誤,為何四靈祭奠之後,元獸毫無反應?無外乎你能準備一些法陣削弱元獸,但絕無可能完全限制住四靈祭奠帶來的強大的靈氣湧動。”

唐其朔笑了,說道:“衛公爺還是精明啊,確實,如果這是真正的四靈祭奠的話,我也無能為力,怕是要讓公爺殺出一條血路了。”

衛焯奚立時瞪大了眼睛,張嘴要說什麼,卻被一口氣堵住,嘴唇蠕動著,只露出一排有些泛黃的牙齒,一言不發。

狄淵走上前來,唐其朔微微低頭,顯得恭敬地退了一步。狄淵緩緩開口說道:“公爺是不是在想哪個環節錯了呢?即便是狄某也不得不佩服,衛公爺從開始遠渡東海,再到南征北戰,籌備四靈祭奠,都是驍勇無畏,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雲州陷落後甚至能夠反客為主奪下東境,若是讓狄某與公爺換個處境,或許狄某都撐不到今日。”

衛焯奚許是回憶起往日的歲月崢嶸,臉上的困惑逐漸消融,鬍子拉碴的臉上掛上一抹厲色。狄淵見狀,接著露出猙獰的笑:“可惜衛公爺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說完,他注視著衛焯奚,希望從中找到一些慌亂,彷徨甚至於恐懼的情緒,但沒有,那雙眸子吸噬著所有情緒,只噴吐出一種決絕,而且越發濃郁,就像在酒窖中釀出的最烈的酒,開蓋之後酒香張牙舞爪地喧囂佔據所有的空氣。

狄淵眼中失望的神情一閃而過,但他很好地掩飾了過去。今日屬於他,是他霸業的第一步,這種小小的不快,自不可能影響到他。

衛焯奚鬆開捂著傷口的手,在臉上摸了一把,滿臉血色。狄淵等人似乎因他這兇悍的行為怔住,藉此機會,衛焯奚迅速矮身,突然躍起,眨眼間欺近衛叔珣周身。

狄淵和唐其朔見衛焯奚有動作,都是下意識地防備,於是只能眼睜睜看著衛焯奚接連兩指點在縛著衛叔珣的兩名兵士喉間。二人應聲而倒。衛焯奚於是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將衛叔珣扶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沙塵。

“接著說,我還在聽。”父子二人一齊抬頭,望向狄淵。

狄淵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公爺的錯,早在遠渡東海之前。”

“當年是狄某和公爺共同破譯出關於四靈祭奠的古籍,才明白東南西北四靈的來由。可惜當年,交給公爺的那一份拓本,狄某做了些手腳。”

“當年我叫手下人仔細查過,應該沒有偽造。”衛焯奚皺了皺眉。

狄淵笑道:“不錯,那些拓本並無偽造,但恰如其分地差了一小部分。原本這古籍有些缺漏再正常不過,公爺自然也未疑心。”

此時衛焯奚心中已逐漸清明,一種大廈將傾的疲憊籠罩著他,但他依然站如鐵松,背後是沙疆城開始西沉的陽光。他接著說道:“所以是西靈出了岔子吧,其實漠原狼,根本就不在四靈之中。”

狄淵笑得更燦爛了,還發出“咔咔”的古怪笑聲:“不錯,看來公爺明白了,漠原狼相比於其他三靈,靈智顯然差了許多。不過當時古籍缺失,而西荒最有名氣的遠古異獸,只有漠原狼,不消狄某刻意引導,公爺便自己掉進這個套。”

衛焯奚微微點頭,嘆道:“明白了。好大一盤棋,籌劃近十年,我衛焯奚輸得不冤。”

狄淵笑意逐漸斂去,眼中露出兇悍之色。他輕輕擺手,身後數千士兵齊齊往前邁出一步。

“既然明白了,公爺好走。”他一臉獰笑即刻淹沒在翻滾的沙塵和泛著光的甲冑之中。

“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衛焯奚用很低的聲音說著,只有他和衛叔珣兩人能聽到,兩人之外,是甲冑兵戈劃就的生死方圓。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笑著衝向前方兵戈荊棘。

……

數里之外,黎錚猛然扭頭。眼前沙丘上,沙礫肉眼可見地緩緩滑落,如城牆逐漸被蠶食被毀滅。

一個龐然大物正在緩緩崩塌,壓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邊有變故了。”身邊一個雲海鐵騎和黎錚目光看向一處,自然也明白黎錚心思在想什麼,他注視著黎錚,想要看他下一步如何應對。因為按照衛焯奚的規劃,他們留在此處的十來人,已經是一步廢棋,一步跳脫與棋局之外,可自行決定生死的廢棋。

“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呢?”黎錚問,盯著日光,他臉上的陰晴明暗看不清。

“我?”出生入死的騎士意外地應了一聲,旋即露出一個很坦然的表情,像一副徐徐展開的平庸的畫,沒有驚世駭俗的筆觸,但也沒有褶皺和雜亂的墨汙。

“我沒處可去了,黃沙漫漫,也是不錯的歸所。黎公呢?”

黎錚抬頭,露出臉上輕鬆從容的神情:“那我還有些事要辦呢。我先行一步,要走要留,你們隨意好了,今日起,無人再指揮你們了。”

周遭計程車兵皆是一愣,有幾人的鄙夷之情實在沒能忍住,漏出了幾聲問候祖宗的話語。

黎錚置若罔聞,翻身上馬,向所有人抱拳,然後調轉馬頭,向東而去。

身後沒有腳步聲,除了黎錚的所有人都沒有動。他們立在原地,就像沙地之上生長出的雕像,雪白刺眼,完成衛焯溪部署的最後一個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