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隱門落霞閣大殿外，關百河少見地理了理自己的鬍鬚和道袍，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何韞站在他身側，整潔白淨的長袍及地，英氣勃發。

在這二人身後，另有六人，均是鶴髮童顏，看不出實際年歲。但毫無疑問的是，這些人在霞隱門中都地位不低。

落霞閣內，是三月一次的閣會，由掌門羅劍聲和長老會眾人集會，共同商討閣中大事。此時天還未全亮，遠處天邊的白線和山際線融成一道模糊的邊際，正在泛起微光。落霞訣可吸納天地靈氣，對霞光泛起時的靈氣格外敏感，正是修煉落霞訣的好時候。因此在閣會之前，由掌門領著各位長老在落霞閣頂修煉一個時辰的落霞訣也是一個傳統悠久的流程。

改換掌門一事，就是適合這種大場合的議題。關百河回來已有月餘，但在霞隱門徒眾的眼中，他一直深居簡出，居住在修道坊，又變成了那個不問外事脾氣古怪的大師尊，由於追擊叛徒不利，無功而返，他羞於面對掌門及門人，因此極少露面，至少在大多數人眼中如此。

實際上，關百河透過何韞暗中聯絡著長老會中的人，雖然並不容易，但他已無路可退。關百河的優勢是他的資歷，長老會共十五席，如今有兩位駕鶴西去，尚未補缺，只剩十三人。長老會中，雖然眾人會心照不宣地以輩分、資歷在地位上有所區分，但按照門規，長老會中本質上並無位次之別。長老會其上便是掌門羅劍聲，關百河雖被尊稱大師尊，實際上並無長老之名，只是羅劍聲給的一個空名頭而已。而這長老會中除了顧幽等四五人是羅劍聲的親信，其餘人也少見於門人的視野之中，如今霞隱門的中流砥柱則是他們弟子這一輩。

關百河身後七人，已愈現存長老會半數之多，這些人都非羅劍聲的親信，有幾位甚至還對如今掌門頗有微詞。關百河蟄伏一個多月，就是為了聯合這些長老。雖說花費了不少口舌，但整體而言比關百河預料的要更為順利，因為霞隱門的沉朽是實際存在的，當日在斷崖之上，陸玄綽不僅給關百河種下了改弦易轍的種子，同樣也是給所有長老的一巴掌。實際上，他身後這些人中，也有不少人參與了當日對蕭祺和陸玄綽的圍追堵截，但這也並不妨礙他們站到反對羅劍聲的陣營中。

只有疼了才會求變。關百河明白這一點，連羅劍聲也明白，問題是，需要疼到什麼程度才能有所警醒，二人的眼界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對關百河而言，更替掌門，無可避免。今日的集會便是最佳的日子。他原本想要蕭祺出面來爭奪掌門之位，但整個霞隱門對蕭祺的敵意不淺，他因而不敢冒險。

門規中，曾有過關於更替掌門的表述，只是過了太多年歲，從未有過實踐，相關規程便也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但既然有過此規定，便不是大逆不道之舉，關百河拉來了長老會的半數以上，人數上便已佔優。即便冒著翻臉的風險，也要有所斬獲。

天光矇矇亮，集會即將開始，關百河終於邁開步子，向落霞閣中走去。他們採納靈氣的地方，位於落霞閣後廂，一個頂上開了偌大圓孔的庭院裡，一個鏡面鑲嵌在這個孔內，鏡面微朝向東，霞光得以透過鏡面，向四面八方散開，照耀到庭院內整個空間。這也是集會召開的場所。

羅劍聲已在落霞閣中等待，整潔白淨的白袍以及胸口上一枚玫紅色的胸針顯示出他對這個集會的鄭重。以顧幽為首的其餘長老也已在他身後。

門口出現的眾人遮擋住了從門口灑進的光亮，在地面上投射出一個怪異的曲線，整個大廳為之一黯。羅劍聲抬起頭，掃了一眼關百河為首的眾人。他眼神裡有異樣的顏色閃過。

“今日大師尊怎麼會有心思出席這三月一度的長老集會？”羅劍聲的挖苦意味已盡顯於語氣中，“我還以為大師尊仍沉浸在討叛失利的羞愧之中，不敢見人呢。”

“我辦事不利，自當受罰，反省於修道坊。那掌門做得不盡如人意，是否也接受這幫老頭子的進言呢？”關百河神情自若，輕笑著說道。

羅劍聲臉上譏諷的笑意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殺的神情。

“所以大師尊今日是有備而來，要來搗亂咯？”

羅劍聲身後，顧幽為首的羅劍聲親信似乎蠢蠢欲動，其餘幾個長老兩邊不靠，也不瞭解眼下的局面，不免得面面相覷。

“只是為了霞隱門更好罷了。望羅掌門不要記恨。”關百河說道。

“我等一致認為，羅掌門即位以來已有數十載，兢兢業業，很是辛苦。但近年來霞隱門上下，修道停滯不前，至今尚無一人觸及到至臻的境界。”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關百河身後傳來，是七個長老之一方謙，也是除了關百河外輩分最老的人。他算是關百河的弟子，入門時間比羅劍聲更早，按輩分羅劍聲該喊作師兄。只是關百河深居於修道坊，冠以大師尊之名，以致於許多年輕弟子忘記了他與方謙的這一層關係。關百河畢竟不是長老，由於陸玄綽的事情，他的聲望也受到不少影響。由方謙出面，確實是更好的選擇。

羅劍聲冷笑一聲，身後的顧幽開口說道：“不知如今，即便是先師，抑或是再之前的所有掌門，除了落霞訣創始人外，都無人抵達過至臻境。師兄何以以此來指責掌門呢？”

“有的事情見過了，便不能假裝沒有見到，不是麼？”方謙有些激動，“當日在南北峰之間，那超出你我認知、彷彿與天地共息的神蹟，難道不正是你我乃至霞隱門千百年來追求的麼？”

羅劍聲陰沉著臉，說道：“陸玄綽那個叛徒，早與霞隱門無關！這種人背棄門規，該為我等所不齒……”

“那便能將他所取得的成就一筆勾銷麼？”方謙斷喝一聲，打斷了羅劍聲，他迎著羅劍聲越發陰沉的臉色繼續道：“不要忘了，當日陸玄綽已非至臻！即便如此，他展現出的力量仍舊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既然霞隱門創立之初，目的便是求仙問道，突破這副軀體給我們的桎梏。陸玄綽證明了這種讓人沉醉的力量真實存在，我便不能假裝其不存在，在老路上日復一日地蹉跎下去。”

顧幽想要反駁，卻被羅劍聲伸手製止。死一般的沉靜。彷彿一個深淵，將所有的聲音吸了進去。

大廳上的氣氛越發凝重，香爐裡漫出的煙艱難地緩緩爬升，彷彿要沉重得砸落到地上。羅劍聲咬著牙問道：“那方長老想要如何？”

方謙摸著自己的鬍鬚，語氣和緩了一些，整個大廳內的氛圍也因此輕鬆了一些：“羅掌門的辛苦我等理解，但霞隱門正是求變的時候，不該固步自封，渾噩度日。首先，傳承了千百年的門規是否仍合乎今日的修煉，仍需討論的問題。若羅掌門願意做出改變，我等便也不再為難。”

關百河在一旁皺了皺眉頭，但沒有出聲。羅劍聲的表情似乎平復了下來，他露出思索的神色，片刻後，他問道：“那方長老，或者說諸位，想要如何改變？”

方謙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羅劍聲會如此輕易地屈服。他思考了一下，說道：“細節或還需詳細商討，若陸玄綽還在，或許可以詢問些修煉的方法，可惜……”

羅劍聲抬頭，輕輕嘆了口氣，看向關百河以及他身後眾人：“這便是諸位今日集會想要討論的麼？”

以方謙為首的長老們對視一眼，低聲討論了幾聲，然後向羅劍聲輕輕頷首。

“罷了。”羅劍聲露出一副釋然的表情。他示意顧幽找來紙筆，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讓他這一方的長老們依次簽名，那兩名原本中立的長老也識趣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後羅劍聲向方謙遞出紙筆：“既然是長老會的決議，需要所有長老簽字。麻煩方長老起草吧，商定之後，我再蓋上掌門印，分發出去。”

關百河的神情有些異樣，他沒想到會如此順利，他原本意味羅劍聲會始終牴觸，因此他做好了廢除掌門的打算。但眼下，似乎沒有這個必要。

方謙自也是喜出望外，邁著輕快的腳步去接過那張紙。

忽然一個“刺啦”的撕裂聲響徹了整個大廳。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方謙捂著胸口的血洞，低頭看去，只是觸目驚心的紅色正逐漸褪去，他的世界中正快速變成一片灰白。他倒下的同時勉強抬起頭，映入眼中的，是羅劍聲那張充滿戾氣、還沾染了幾道血跡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