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王在上，小人賤籍出自博陵崔氏，願為大王效死！”
跪伏在堂下的年輕人，姓崔。
王鎮倒是不意外這麼快就會有人找上自己求情，但他意外的是，作為河北大小家族的帶頭人群體裡面，居然這麼快就出現了“叛徒”。
其實他能理解這些地方豪族和世家為什麼很容易就開始支援李隆基。
就正常的王朝而言，皇權和地方確實是對立的，但這些地方大族其實比很多人更不希望體系崩潰，他們依附於這套體系存在，而且預設彼此的地位和關係，甚至是願意主動維護這套體系。
大部分家族想的根本不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是如何保全眼前的富貴和土地。
當然，不少人也確實會把忠君愛國那一套放在僅次於家族存續或者高於家族的位置上。
李隆基是正朔，是人心所在，他本身如何其實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所象徵的這個“符號”。
而相比之下，王鎮是權臣，是奸賊，是匹夫。
“其實到這一步就已經夠了。”
解琬坐在他面前，呷了一口溫熱的茶湯，舒服的嘆了口氣。
“鎮撫河西，肅清北敵，掃蕩江淮，三件事，可能需要三代人才能做成，但你也不過就是用了三五年的時間。”
對於解琬而言，這三件事其實可以濃縮成三個主要的功績——開疆、守國、革政。
“北方的大漠每時每刻都會有外敵崛起，因為那兒的環境就是這樣，窮人們沒飯吃就會聚集在一起，聚集在一起就成了部族，越來越多的部族聚集在一起，也就成了第二個突厥。”
解琬認真道：“一旦突厥再度回來，便又要爆發國戰。”
“邊軍必須按時出關掃蕩，用軍功和賞賜激勵他們斬殺敵酋，平滅部族。
如此一來可以保證幾十年太平，但長此以往，必然會滋生出腐敗，除了有人故意殺良冒功，甚至還會有人下手摻和部族內部，和他們結盟，逼迫他們臣服自己，反過來威脅朝廷，也就變成了藩鎮。”
如果兩年前關中那一戰沒贏，王鎮就會退回河西，採取上述的策略，所以他很瞭解部份政令導致未來必然出現的困境。
“但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王鎮反問道。
“你......”
“天底下哪有真正萬全的方法？”
王鎮的話讓解琬沉默起來。
“有人喜歡女人，也有人想要更多的錢和權柄，這些事情本身是沒錯的，因為這是人的本性，所謂善政，其實並不是皇帝或者大臣制定了所謂的祖宗之法，而是根據情形，合理制定政令。”
王鎮的道理其實很淺顯，解琬能聽得清楚，就算是王鎮兩世為人，他的年齡加起來都比不過解琬這一輩子活的歲數。
解琬只是覺得王鎮的某些看法很新穎，也說的很有道理。
“但是你不可能一輩子都這樣玩的。”
解琬沉思片刻，終於反問道：
“你的那些手下和心腹，要麼再過幾年強行把你推上去，要麼就是在你老了之後作鳥獸散，甚者還會落井下石，這也是所有人都會想過的事情，你自己應該也想過吧？”
“想過。”
王鎮頓了頓，繼續道：
“懶得再想了。”
解琬搖搖頭，他意識到對方已經不願意再在這方面廢話，放下茶碗後，他提醒道：“只要你把朔方的錢糧軍械供給足了，其他事，老夫已經懶得管了。”
兩人又聊了幾句話，解琬緩緩站起身，揉了揉腰，顫巍巍地告辭離去。
王鎮則是盯著他的背影，心裡默默想著這老傢伙是不是在裝不行。
不過解琬的話再度提醒了他，就連解琬這種輕易不摻和事情的老將都開始警告自己，也就意味著在某些王鎮不知道的地方，已經有暗流開始洶湧了。
他很不喜歡事情脫離控制的感覺。
......
江淮軍最鋒銳的勢頭被迎頭擊潰，彷彿命根子被人一拳打斷，失去了平王，他們也就失去了正當性，暫時再也沒有任何藉口動兵，就算是有人想要強行推動，響應者也是寥寥無幾。
十月，江淮軍最後一次進攻汜水關再度失敗，三天後，駐守在旁邊的河北軍軍營爆發營嘯。
火焰彷彿瞬間從營盤內外沖天而起，驚惶的人群避著火焰往前奔走，一名年輕小卒在人群中不知道被誰推搡了一下，直接錯步撞到了旁邊正在熊熊燃燒的營帳之中。
點燃的木料和氈毯已經搖搖欲墜，下一刻即將砸到他頭頂，年輕小卒嚇的雙手捂住臉，但下一刻，一隻蒼老有力的手把他從火堆中一把提起。
“誰讓你跟來的？”
年輕小卒不知所措地看著對方塗滿鮮血的臉，他第一次看到父親如此可怕的樣子。
面前的中年人身著黑甲，另一隻手裡提著刀，在他身側有不少類似甲冑的兵卒，氣勢彪悍，一個個都看向了年輕人。
有人平靜問道：“這是誰？”
他的聲音裡帶著關中的口音。
“這個......是犬子，”
年輕小卒似乎從父親臉上看到了一抹畏懼，他心裡有些不敢相信，而中年人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解釋道：
“這是末將犬子崔乾佑，一直心向朝廷，還請李將軍諒解。”
“抬頭。”
這話不是父親的吩咐，但崔乾佑還是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對方的臉，心裡不由得一顫。
正在看著自己的那個人，雖然長相似乎還年輕，但崔乾佑已經看到了他腰間懸著的兩顆首級。
鮮血在風雪中粘膩在一起，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味道。
“本官可是文官，讓崔小公子看到這樣子，倒是有點失了體面。”
穿著黑甲的將領輕聲笑了笑，淡淡道：“本官李林甫，奉王命北上馳援汜水關，汝父忠貞為國，汝將來亦應為國家盡忠，這話，可要記住了。”
崔乾佑本來就膽子大，剛才只是畢竟年紀小，被父親嚇到了，這時候聽到對方自稱奉王命，眼睛當即一亮。
“可是平西王麼？”
“放肆！”中年人在旁邊呵斥道。
李林甫似乎沒有生氣，而是頷首道：“正是。”
“小人......小人將來也想像李公這樣，替平西王效力。”
李林甫呵呵一笑，沒有再說什麼，但片刻後，他又想起了什麼，回頭看了看崔乾佑和他的父親。
“這次你崔氏有功勞，本官就破例替大王獎勵你一次，等本官回京見大王的時候，你可同行。”
“將軍！”
中年人臉色一怔，隨即急切地想要說些什麼。
李林甫牽起崔乾佑的手，看向中年人，輕笑道：
“至於你家，以後便是博陵崔氏的大房了。”
“可是，可是大房那邊，不是這麼吩咐的啊......”
“本官奉王命。”
李林甫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盯著中年人。
“你們，也應該奉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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