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自始至終都很清醒,他知道提拔自己的並不是大唐,而是平西王。
所以對於這些跟平西王對著幹的世家子弟們,他就沒有什麼好臉色了,除卻主動投誠過來私底下作為內應幫助神策軍衝營的崔氏父子,河北軍之中被抓到的中高層將領大多在當夜“死於亂軍之中”。
他們的死,其實也是一種結束,如果讓他們活著,就意味著平西王要殺更多的人。
雪夜當空,鮮血流淌,空曠的地面上升騰著熱氣,血泊中倒著一具又一具屍首,李林甫欣賞著這一幕,隨即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身側的崔氏父子倆。
後者頓時忍不住哆唆了一下。
崔乾佑如今也不過只是十二三歲的年紀,只是出身河北,體格健壯,看上去像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平日裡喜好弓馬,心性果決過人。
但就算是再成熟的少年,在看到李林甫時,也會下意識覺得恐懼起來。
但他的父親頓時明白了李林甫的意思,心裡雖然捨不得這個兒子,但還是狠狠心,將他從自己身邊推了過去。
“末將斗膽,忝顏乞李公收下此子,末將在河北定然竭盡全力,只以王命為重!”
話說的很粗糙,但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李林甫本來就要收一個人質,隨口敷衍勉勵幾句,便帶上了崔乾佑。
軍中爆發的營嘯,以河北軍十六名將校身亡告終,殘餘的兵力在千餘神策軍的裹挾下直接衝擊了隔壁的江淮軍,導致江淮軍兩個足以容納八千人的大營盤全數崩潰。
江淮軍在起兵之初,從鄭州滎陽到汜水關等地展開了密如牛毛的攻勢,但隨著洛陽和汜水關城外全部戰敗,也就意味著整條戰線上進攻勢頭最強的兩個點已經沒了。
所謂北伐,已然以失敗告終。
負責守營的兩名江淮軍主將一個不得不引兵投降,另一個則是在帥帳內燒光了名冊,自己坐在火中唾罵至死。
汜水關的城頭上,薛訥神情有些愕然,他看著遠方升起的滾滾濃煙,喃喃道:“千餘神策軍,一朝急行軍千百里至此,不到一日,即擊潰城外三營叛賊......”
他是知道城外會有官軍支援自己的。
但薛訥沒想到的是,自己前腳才接到李林甫的密信,隨後就看見城外那些叛軍大營覆滅的景象。
他曾經帶過一次神策軍,清楚知道其軍力有多可怖。
但萬餘軍隊,和千餘軍隊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千餘軍隊透過突襲便能擊潰汜水關城外的所有叛軍,這種情況只意味著兩種可能,要麼是帶兵的將領能力強到極致,要麼就是神策軍本身實在是太硬了。
薛訥見過李林甫,覺得這人腦子可以,但用兵著實差了點,不過是一個庸將。
“唉......想當初,在幽州的時候,若是老夫能少一點算計,是不是就能把神策軍和王鎮收到手下了......”
薛訥默默的想著,沒敢把這話說出來,他意識到自己周圍有王鎮佈置的暗樁,自己每天說什麼做什麼,肯定都會被傳遞到王鎮那邊。
機會已經過去了,再怎麼想,也不過徒增煩惱罷了。
若是想補救,他也只有那麼一個女兒,如果先前有機會的話,倒是可以許配給王鎮,但人家早就有了正妻,難道自己要把女兒送過去當妾?
薛訥有些後悔,但再怎麼說也不能腆著老臉再去人家門下討好拉關係,他畢竟也要臉。
他重新打起精神,拍著城牆大笑道:
“叛賊盡去,世道清明,快哉快哉,汝等速速整飭城內,準備替李公和我大唐官軍接風洗塵!”
......
“李公?”
崔乾佑騎著一匹戰馬,他騎馬的動作雖然嫻熟,但跟在李林甫身側,依舊顯得有些孩子氣。
李林甫神情漠然地應了一聲。
“嗯。”
崔乾佑嚥了口口水,心裡想起臨走前父親叮囑的話,終於壯起膽子問道:“小人斗膽,一向傾慕李公英名,想......想拜在李公門下,朝夕問學,不知,可否?”
拜師?
李林甫思緒一轉,重新回到面前這個少年身上,他心思本就老謀深算,稍微想想就意識到面前這個少年說不出這種話,大概是其父臨行前教給他保命的小手段。
他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
“本官在朝中樹敵極多,汝拜我為師,日後官場將會寸步難行。”
“小人不愛做官,願為將,效仿李公和平西王馳騁疆場,橫行天下!”
崔乾佑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便咬死了要拜師。
因為先前作為內應的功勞,他爹已經補升了中郎將,王鎮對於收買人心向來慷慨大方,更何況對方雖說只是出身博陵崔氏的一個破落戶,但也算是河北世家那邊第一個投靠過來的。
封賞,不是讓他本人看的,而是賞給那些河北大族看的。
現如今他的主要目的仍是江淮一帶,所以暫且不能把河北逼得太急。
李林甫收回思緒,淡然道:“你若是為將,有朝一日河北反叛,你是帶兵幫自己的家裡人,還是幫平西王?”
崔乾佑頓時感覺腦子有點不夠用。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生我者父母,賞識我者如再生父母,平西王若是真能重用小人,小人心甘情願替他效死!”
李林甫沉默地騎著戰馬,揉著戰馬脖頸上的鬃毛,沒有回答。
崔乾佑還以為自己說的有些過分露骨了,心裡默默思忖著,正要組織語言重新開口的時候,李林甫忽然道:“胡說八道。”
“啊?”
“是朝廷提拔你家裡的,你和你家裡的人,要忠的是大唐天子,可懂麼?”
“額......小人一定謹記在心!”
“嗯,你年紀還小,千萬不要誤入歧途。”
“小人明白了。”
崔乾佑心思活泛起來,他仔細琢磨著李林甫的話,並沒有注意到後者嘴角微微勾起,彷彿想到了什麼美好的事情。
軍隊向前行進,在汜水關的護城河邊停下,隨著城門和吊橋等道路依次開啟,神策軍這邊卻停下腳步,有一小隊騎兵催促戰馬直接衝入城門之中,內外巡視了一遍後,才對著後方打出旗令。
這種舉動,多少有點羞辱人的意味了,薛訥站在城頭上看著這一幕,面沉如水。
作為汜水關主將的他,本應該親自出城迎接對方,但薛訥心裡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此戰,自己只有守城之功,而人家李林甫可是四處跑四處折騰,明明比自己年輕,但就是因為王鎮願意給他機會,所以李林甫運氣一旦好,就很容易撈到更多軍功。
想到這裡,薛訥心裡不由得更加不忿。
軍隊,已經開始陸續入城,李林甫很快就被領到城牆上,薛訥看見對方臉上有著掩不住的疲憊之色,心裡不由得冷哼一聲,暗罵誰叫你這麼喜歡錶現。
活該。
“下官奉朝廷之命,率軍馳援汜水,”
李林甫神情溫和,對著薛訥躬身施禮。
“薛公勞苦功高,以羸弱孤城,拒十萬殘暴之眾,所謂守一城捍天下,便是薛公。
下官來此匆匆,所攜禮物只有二字,便是敬佩。”
薛訥的心情瞬間好了很多,李林甫三言兩語就意識到了薛訥言語裡隱藏的些許不滿,但他沒有挑明,只是不鹹不淡地又誇了幾句。
“此外,這些守城將士都是有功之人,朝廷不日便會發下賞賜,”
李林甫邁步在城頭上徐徐前行,時不時停下腳步,對著士卒溫和鼓勵幾句,又許下承諾,薛訥被迫跟在他身後,倒像是反客為主,被李林甫領著巡視汜水關。
薛訥輕輕咳嗽一聲,在後面沉聲道:“城頭風大,李公還是下去吧,本將在城內已經設宴......”
“風,確實大了。”
李林甫駐足在城頭,俯瞰著城外的景色,現在是黎明時分,天上如同一張漆黑的畫紙,現如今正在迅速褪去黑色,只剩下白濁。
遠方的山峰籠罩在灰濛濛的霧氣之中,分外朦朧,卻又顯得更加龐大宏偉。
“薛公對朝中如今的情形怎麼看?”
“這......”
薛訥神情微動,他摩挲著冰冷的城牆,一時間沒敢立刻回答。
“天子既去,朝中當有人做主,不過王公向來善政,本將愚魯,跟著他便是,也就不說什麼淺薄之見了。”
“薛公意下當真如此?”
李林甫卻回頭看向他,玩味道:“你看遠處這山,隱沒在霧氣之中,看著高,若真是親自走上去,站在山頂,其實也不過就是那麼回事。”
“你什麼意思?”
薛訥心裡一直有著火氣,一感覺到李林甫說話不對味,他當即皺眉反問。
無錯書吧“汜水關的官印,交出來。”
薛訥愣了一下,他甚至主動反思了一下自己剛才也沒有說錯話,但他自認為說的話無可挑剔,你憑什麼一上來就要奪我的兵權?
“李尚書,本將敬你是年輕有為文武全才,但你也不要覺得本將好欺負。”
薛訥冷笑著問道:
“如果本將離了汜水關,叛軍又捲土重來,到時候你來帶兵打仗?”
“你還可以教教本將,我為什麼要把官印給你?”
“交了官印,你就可以上表請罪。”
李林甫無視了薛訥難看的臉色,自顧自道:“表奏的內容,我來說,你來寫。”
“李林甫,你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薛訥終於忍不住了。
“欸。”
李林甫豎起一根指頭,輕描淡寫道:“你這個河北節度使半點實權都沒有,如果你願意聽我的,我可以保你回幽州繼續掛帥鎮軍。”
薛訥立刻冷靜了下來。
李林甫這個人雖然混蛋,但薛訥知道這廝夠狠夠陰,滿肚子壞水。
在官場上壞,那不叫壞,這叫肚子裡有城府。
“細說。”
“你就這麼上表......”李林甫作勢要湊過去,薛訥識趣的迎了過來,貼著前者的嘴。
但片刻後,他就大吃一驚。
“你要我替平西王請九錫?!”
......
“你想篡位嗎?”
李隆基問道。
“殿下怎麼天天問這種話?”
“以你如今的權柄,天下人皆道炙手可熱,誰不希望跟著你混一份功勳?”
李隆基看著正在批閱文書的王鎮,忽然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你想做君子,孤也承認你是君子,但天下人是不會信你的。”
王鎮沒有理他,看完了手裡最後一封文書後,才伸手去夠茶杯,片刻後,他又意識到裡面空了。
“咕嚕嚕......”
李隆基提起茶壺,替他倒茶。
“舒服嗎?”李隆基問道。
“什麼?”
“本王親自替你倒茶這件事。”
王鎮舉起茶杯,吹了一口,才不急不緩地喝著。
聽說李白曾經讓貴妃磨墨力士捧靴,跟自己比起來就弱爆了。
我直接讓李隆基替我倒茶遞水。
“小李。”
李隆基:“......”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咬牙認下了這個稱呼,王鎮這才放下茶杯,看向他。
“其實你沒必要這樣。”
“什麼沒必要?”
“你表現的越是謙卑,我就知道你心裡越是不服,還想再來一次。”
李隆基眼神一凝,低著頭,沒有回答。
“你可以選一選,是現在就罷手,我之前答應給你的富貴餘生,依舊算數。”
王鎮不緊不慢地補充道:
“食封一千戶,如何?”
這已經足夠讓李隆基滿門上下一輩子舒舒服服地活著了。
李隆基冷哼一聲。
如果他真的把握住了那些機會,那自己現在就已經富有四海,受天下供養,你王鎮用一千戶就能打發我了?
“本王愧對祖宗,愧對江山社稷,這封戶,本王不敢要。”
“讓你來主持漕運,允你分成。”
“那我們不如換個條件吧,別談那些虛的。”
李隆基忽然主動道:“你讓本王去河北,替你再來一次,幫你清掃掉那些世家大族。”
王鎮忽然笑了起來。
如果自己真的把李隆基扔到河北,讓他安心發育幾十年,等多年之後,他猛然從河北起兵造反......
安史之亂,到時候得變成平王之亂?
“飯要一口一口吃的,江淮尚未平定,就要急著對河北開刀,到時候他們一定會反抗的。”
“你現在想著溫吞水慢慢來,其實更容易讓他們警惕。”李隆基說道。
王鎮搖搖頭,放下茶杯。
“人都是會騙自己的。”
他看向李隆基,意味深長道:“比如說你到現在還覺得你老婆養在我家沒事。”
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