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已經很老了,現在還能幫襯幫襯你,但以後的事,終究是要歸你們這些年輕人來管的。”
解琬坐在桌子旁邊,懶洋洋地翻了翻輿圖和文書,眼皮搭拉著,身上帶有一種老人才有的安閒氣度。
王鎮義正詞嚴道:
“北疆還要靠您老回去以後鎮守呢,您可沒老。”
原本他也覺得壓榨職場老人很不道德,但誰能保證提拔上來的後繼者能不出問題?
有經驗有能力的老員工,自然就成了一塊寶,哪裡需要往哪裡塞。
“別提北疆了。”
解琬打了個哈欠,一邊抓了抓花白的頭髮,一邊慢悠悠道:“如果說人一直在受降城那邊,老夫興許身子骨還能硬朗著撐下去,但回到長安過了幾個月舒服日子,誰還想去北邊吹風受苦?
由儉入奢易,反過來就難了。”
王鎮不好接這個話茬,不過解琬也識趣,這幾個月裡王鎮給他的好處不少,而且同為武夫出身,他對王鎮還是很欣賞的。
“我聽人說,江淮之亂是你一手挑起來的。”解琬岔開話題。
“江淮之亂是由平王等對朝廷心懷不軌者一手挑起,意在煽動蠱惑民間,王某身負先帝遺詔,定然為國家為朝廷盡心竭力......”
“別給老夫扯這些有的沒的,說真話。”
王鎮抬頭看向解琬,緩緩眯起眼睛,一縷狠戾之意飄逸而出。
“唉,真的是老啦,一點都不想去北邊吹涼風了,哪怕是江淮都怕是去不得了,就怕這副老骨頭也葬在那兒......”解琬立刻開始長吁短嘆。
“老人家就愛開玩笑,”
王鎮馬上就笑道:
“雖說您兒子您孫子都得了官職,朝廷後繼有人,但朝廷還是需要您這種定海神針來安國定邦的嘛。”
“江淮那事也不過是可大可小,反正網已經在上頭開著了,就看落下去的時候,能撈起多少大魚。”
解琬聞言,眼裡頓時閃過一道異色。
“此事,果真是你弄出來的。”
他看著王鎮,饒有興致地問道:“老夫無意干涉,但老夫很想聽聽你的見解,因為自古以來都以和為貴,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都講究一個穩字,不穩就要出大禍。
你把民間當成一鍋湯,翻來覆去地加料,以後這湯煮熟了,你猜最後一個被煮的是誰?”
“太宗文皇帝說過,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水勢不起,風浪不生,天底下根本不會有人去怕,因為他們忘記事情的速度,真的是太快了。”
“可是對於天下人來說,現在江淮鬧的不是叛亂,而是民亂。”
解琬意有所指,直到今日,平王等人在江淮那邊也不過就是“順應民意”,召集了一部分兵馬,又藉著天子駕崩的名義,想要上京問罪。
本質上和明代的朱老四靖難差不多,反正就是找一個藉口造反。
王鎮微微搖頭。
可惜自己不是建文帝,
對方也不過是未登大位的唐玄宗,更不是戰功赫赫的明成祖。
下一刻,他脫口而出的話,讓解琬眼裡略有些失神。
“我們想辦法讓他現在做皇帝不就行了?”
......
“大王,現在河北河南一帶都舉棋不定,人心觀望,若是等平西王大軍正式抵達,又有太平公主等人在背後支援他,只怕風勢一變,我們手下的這些人都要跟著......”
袁履謙猶豫了一下,緩緩勸說道:
“臣斗膽,請大王化家為國,挑選吉日,早日登基。”
李隆基正站在視窗處,看著外面的楓林,彷彿沒聽到袁履謙的話一樣,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轉身。
“江淮一帶大部分人不過是因為擴戶之事,對朝廷心存不滿,根本沒有多少人願意幫我們徹頭徹尾的造反;孤現在若是登基,固然是給了他們一個空頭承諾,可以安定人心,但也會讓一些本就搖擺不定的人立刻離開我們。”
李隆基漠然道:“此計,不過是飲鴆止渴。”
“如果朝廷許諾擴戶之事暫緩,漕運所徵賦稅減半,他們馬上就會倒戈,根本不會因為孤是不是皇帝而多幾分猶豫。”
誰都知道扶持一個皇帝的好處,但如果對面是一位靠著軍功起家的郡王,而且還很年輕,手裡還握有海量的強軍和精銳,名義上是真正的為天下執牛耳者。
在這種敵人面前,誰敢保證自己一定能贏?
軍隊已經開出淮南,向著北方急行軍,已經有不少軍將過來反映底層將士們心存不滿。
行軍的速度,已經相當快了。
但在神策軍中待過的李隆基,這時候依舊沒有放鬆神經,因為他知道神策軍行軍的速度到底有多可怕。
關中出身的良家子確實是耐苦戰。
但江淮出身的這些兵卒,很明顯疏於訓練,甚至是連基本的組織力度都夠嗆達標,行軍這一路上,散漫、逃兵、甚至是偷偷禍害沿途百姓的事,都時有發生。
靠著這群江淮兵,去正面硬撼王鎮手下那群北疆西疆邊軍出身的精銳?
李隆基依舊在思索,他默默看著桌上堆積的文書。
那些拆開的,沒拆開的,字裡行間彷彿都只是在說一個名字。
王鎮。
他到底是怎麼成功的?
靠積累?
世人或許會說王鎮如何受苦如何神武,才能有今日,但作為真正瞭解王鎮的人來說,李隆基知道那些都是笑話。
若非自己給了他一個門檻,若非太平公主給了他一個前途,在這兩個前提下,王鎮才能有今日。
要不然,
君不見張仁願老病死甘州?
君不見郭虔瓘七十載西北風雪壓白頭?
“謙啊。”
“臣在。”
李隆基緩緩坐在書案前,眼裡閃過一絲精芒。
不知何時,他手裡摸出了一隻錦囊。
袁履謙愣了一下,不知道這東西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大王,您這是......”
“離開長安之前,王鎮給了孤一個錦囊。”
“啊?”
李隆基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壓下心裡的抑鬱,臉上卻出現了一絲猙獰的笑意。
“他怕孤到時候輸的太快,所以,他說孤如果走投無路,可以看看裡面寫的東西。”
袁履謙很好奇那位平西王寫了什麼東西,但李隆基似乎無意讓他去看,而是默默拆開,盯著裡面看了幾眼,臉上的笑意變得抑鬱起來。
“大王?”
“狗東西。”李隆基從牙縫吐出三個字。
袁履謙滿臉莫名其妙,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不是在罵自己的。
無錯書吧“謙兒。”
“臣在。”
“給孤傳令下去,從今日起,沿途所過之處,嚴查各處城池之內為富或是為官不仁者,一旦查實,查抄其家產充軍,抄沒其田產分給城內貧民。”
李隆基沉默片刻,補充道:
“鼓勵民間檢舉,但凡查實,則可獲其五成田產。”
“大王,此舉怕是太過於胡來了吧?”
袁履謙臉上滿是駭然,能讓平王瞬間改變心意和直接做出決策,對面那位平西王,難道真有如此雄才偉略?
不過接下來幾日,江淮軍的表現就充分暴露了他們的無能......以及李隆基策略的可怕。
單單是因為一條檢舉有功者得賞,
就足以讓城內的佃戶和平民百姓們興奮起來。
地方大族豪族,本身的根基確實深厚,但真沒誰能保證自家屁股底下是絕對乾淨的,一旦被檢舉揭發,便已經可以預料其結局。
因此一時間不少大族心思惶惶,丟棄田產祖產而逃者,不計其數。
很多陳年往事被一件件的揭發出來,如果有現成的那就更好了,人家平王殿下直接動用兵馬來幫忙伸冤。
最先願意到軍營裡來舉報的,要麼是苦大仇深的,不報仇也得死;要麼就是刁民。
而真正的良善百姓其實是相當不願意被牽扯到這種事情當中的,有一些人雖然明知道檢舉獲利極大,但還是寧肯守著自己家的薄產,而不願意出來拋頭露面。
隨著事情以恐怖的速度瘋狂推進,就算是他們也不得不摻和到其中。
軍中不是沒人質疑李隆基的策略,但軍隊首先就要面臨錢糧短缺的問題,如果利用這個辦法,甚至能直接獲得一些城池的效忠,也能名正言順地去搶東西發財。
甚至說出去之後,名聲也會好聽許多。
其次,李隆基保證了自己對數萬江淮軍的控制,因為他現在所做的事,本質上已經和歷史上某些農民軍無異,只能透過搶劫來刺激軍隊的感官。
軍隊的兵員基數也在瘋狂壯大,很多人真以為平王殿下是當世英主,甚至願意自帶武器馬匹過來參軍。
但在背地裡,江淮軍為了更大的利益,早就開始透過誣告和栽贓陷害擴大劫掠的範圍,所幸因為行軍的速度和路程,所受其害者暫且不多。
而更惡劣的做法,便是趁機隨意劫掠百姓婦孺,為所欲為。
李隆基對這種情況不怒反喜。
因為對於他這個名義上的主帥來說,江淮軍雖然很廢物,但畢竟是一支由官僚和宗族推動建成的聯軍,本身利益關係犬牙差互,明面上如一塊鐵板,滴水不漏。
而藉助當下的局面,李隆基很輕易地抹去了一些人的存在,然後挑動起他們的內部矛盾,開始在軍中拉攏建立自己的嫡系。
一旦事情從單純的兵權升級到爭權奪利的層次上,李隆基的手段就多了無數。
他利用站在自己這邊的江淮派系和大量主動參軍的青壯組成了自己的軍隊嫡系,然後利用自己的軍隊嫡系,來加大自己在軍中的話語權。
十月,寒風漸起。
帥帳內,李隆基低頭審視著面前的軍報,可以從內容判斷出,屯駐在洛陽一帶的神策軍似乎並沒有出兵的意思,而隨著自己策略的徹底推行,神策軍那邊肯定被人為阻止了進攻勢頭。
他們在故意放任李隆基這邊軍勢壯大。
李隆基也在刻意削減軍隊規模,透過在沿途駐軍和調動分派兵力,保證自己身邊的軍隊處於一個固定的數量,減少在自己身邊的那些搖擺不定的軍頭,留下他們手頭的半數精銳軍械,最後將他們調動出去。
那些軍頭子對此倒是很樂意,他們怯於即將到來的會戰,若是能留在地方上為所欲為橫徵暴斂,這簡直是他們求而不得的美夢。
一時間,根本沒人怨恨李隆基,反倒是大家都急著走,軍中一時間出現了“人才凋敝”的情況。
“名單上的這批軍將,今天用過午食之後,就要全部提拔到位,給予其實權。”
李隆基想了想,補充道:
“要讓他們立刻開始熟悉手下將士,記熟號令......本王,不會提拔廢物。”
“喏!”
文吏轉身離去,片刻後,袁履謙領著顏杲卿走進來,後者仍舊是冷著臉,因為李隆基已經做出了他的決定,那顏杲卿自然也會做出自己的決定。
但是因為李隆基近期的所作所為,讓顏杲卿心裡略有些觸動,他雖然也是出身宗族,但親眼看過尋常百姓受欺壓的無力,再加上他自己畢竟還年輕,心裡也希望對百姓有所付出。
但這些事情,依舊不是李隆基能夠起兵造反的理由。
“神策軍屯駐在洛陽一帶按兵不動,但他們軍中哨探的數量增多了無數倍。
從滎陽到汴州開封,縱橫綿延數百里,全都是他們的細作和眼線。尤其是汜水關一帶,軍中其他人暫且還不知道,但孤看得出來,那邊已經增兵屯駐了。”
李隆基放下軍報,苦笑一聲:
“看來那位信王李禕身邊,應該是有王鎮調派過去輔佐他的老將,眼光毒辣。”
他這些日子在精簡軍隊,擴大手下的實際控制範圍,勉強維持住了軍隊和江淮一帶的糧道供給。
這已經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成就。
李隆基先前跟王鎮在軍隊裡待的時間長了,王鎮在學習,他也在學習,同時他也是利用了王鎮的經驗,在軍中實行分化和拉攏,竭盡全力才有今日。
他已經是這數萬江淮軍各種意義上的主帥了。
但這些操作在對方眼裡似乎毫無意義。
信王李禕只要守住洛陽周圍的關隘,再把潼關的大門關上,江淮軍今年根本就沒有任何可能攻入長安。
“如果在冬日來臨之前無法攻下洛陽,軍隊就得等到明年五月之後才能繼續行軍......但如果冬日到來,軍隊也沒辦法去繼續攻城。”
“大王,不如趁現在還有時間,我們改變目標,不去強攻汜水關,而是轉為攻克洛陽周圍的幾座小城,擴大進攻的範圍......”
袁履謙提出了一些較為穩妥的建議,當然,李隆基也開始有自己的一套“草臺班子”,袁履謙等人是他的心腹,這些人的建議會被留到軍議上提出來,然後和所有人一起商量可能性。
在旁邊,顏杲卿一直默默聽著,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
“冬日才是進攻洛陽的最好機會。”
李隆基立刻看向他。
“洛水是會結冰的。”
顏杲卿猶豫了一下,勉強補充道:
“到時候各處渡口的守軍就沒有意義了,汜水關和各處關隘,也不一定能及時出兵支援,但是想要突襲洛陽......需要一支精銳,盡最快的速度破城。”
......
“到了冬日,機會就到了。”
郭虔瓘站在信王李禕身側,淡然道:“大王到時候可以自行決定,或者是撤出洛陽,或者是自行進攻。”
“嘛意思?”
信王轉身看向他,狐疑道:“王鎮想把東都丟了?他腦子沒壞嗎?”
“末將說的,是必要的時候。”
信王沒聽懂。
“若是對面的平王實在走投無路了,可以把他放進洛陽,讓他稱帝。”
“可現在的他......兵力大的很啊,不僅控制了許多城池,還據說兵力已經號稱三十萬了。”
“所以要根據情況來判斷。”
郭虔瓘平靜道:“大王說了,可以讓他多活一會。”
信王有些沒忍住,譏諷地笑了笑。
“王鎮到底是要弄死平王,還是想擁護他做天子?別說是本王,全天下人都被他們倆當猴子耍。”
郭虔瓘搖搖頭。
“這是王令,請大王照辦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