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長安傳天子崩,遺詔命太平公主等人輔政......”
李隆基放下手裡的書信。
“剩下的也不用我念了,你們應該都知道底下有什麼。”
他沉默了一會,平靜道:“王鎮要來了。”
在李隆基面前,大堂內滿是身著華服或是甲冑的人,但在此刻,堂內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著他,但所有人都沒說話。
在場的人,基本上都是江淮一帶的高官或是大族內部的話事人,但他們已經學會沉默了。
兩千神策軍,就能把江南打的家家縞素,打的平王和一眾官僚將佐閉城畏戰,而對方為什麼沒有再攻城,有些人心裡已經有所明悟。
而且,對方甚至都沒有半點接受投降的意思。
我想賣隊友,但你甚至都不願意給出個價目表。
他們很忿怒,想要讓神策軍反悔甚至是後悔沒有接受投降。
但讓前者更加絕望的是,因為江南不缺乏聰明人,所以能看出神策軍就是故意在縱容平王的勢力重新恢復和壯大。
神策軍彷彿是在養豬,然後等豬肥了,就會開宰。
人會在意豬的想法麼?
李隆基發覺如果再沒有人說話,那今天現場估計是要沉默到底了,他在心裡暗罵一聲,不得不站起身,看向所有人。
“李林甫和陳玄禮給了我們足夠的時間,現在江淮境內願意響應義軍的人越來越多,十萬王師,隨時可以北伐迎戰!”
堂內,依舊沉默。
良久之後,終於有人在底下冷冷道:
“訊息說,是平王殿下派人當街弒君,此舉過於駭人聽聞,臣等雖願意為了李唐天子死戰到底,但也不會主動服侍一個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人。
還請殿下,給個解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李隆基目光在說話者臉上定格了片刻,繼而緩緩移開。
“孤知道今日在場的人裡面,有很多人都是......大唐的忠臣良將,但孤也要告訴你們......”
李隆基其實更想說的,是直接點明在場很多人都已經私底下和神策軍暗通款曲,但說這種話反而容易激化矛盾,讓他們索性不演了。
他故意停頓了片刻,讓那些人愚蠢的腦子能夠跟上。
“成王敗寇的道理,孤本以為很多人都明白,但現在孤勉為其難重新跟你們說一遍。”
李隆基負手而立,沉聲道:
“我們今日之舉,是替國家除賊,是要追問出天子忽然崩殂的真相,江淮之民,受貪官汙吏侵害者不知凡幾,賦稅之重,更甚於歷代......”
李隆基嫻熟的運用話術,不緊不慢地點出在場所有人心頭真正關心的那些。
明面上,依舊是忠君愛國那一套,但稍微有點腦子的,都能聽出李隆基在暗示什麼。
一旦王鎮率軍平推過來,把江淮的這個“小朝廷”給推翻掉,那也就意味著江淮地方會徹底淪入任人魚肉的局面。
以往大家在這兒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美好景象,也將一去不復返。
如果我上位,我肯定不會虧待你們這些有功之臣。
王鎮贏,你們就是奸佞,我贏,你們就是忠良。
“昔年,王鎮及其爪牙橫行關中,所受其害,因此而抄家滅族者無數......”
關中境內,你們這些大族的同類已經死的差不多了,他對你們這些地方豪族會採取什麼方法,自然也可以預測到。
大家的身子都開始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聽著李隆基的話。
“當然,朝廷也是講道理的,就算是王鎮,也知道識時務。”
李隆基看到了有些人眼裡的疑惑,卻還是繼續道:“先帝才崩殂不久,他就要挑起大唐內鬥,如果真這麼做了,他必然會被史書臭罵千年。”
“所以,他更有可能是雷聲大雨點小,故意在嚇唬我們,誰先頂不住,誰就要輸。”
朝廷那邊,看似給王鎮瘋狂加官加權,讓他身為異姓臣子,卻掌握節制天下兵馬的大權;
明面上看,外人都會覺得這是朝廷和皇族,都被天子之死給徹底激怒了,甚至願意給王鎮放權,以換取報仇的條件。
江淮一帶也確實因為這個訊息慌了。
但李隆基只覺得好笑,自己這邊也不是沒有準備的。
“事到如今,也就不瞞你們了。”
李隆基揮揮手,旁邊袁履謙緩步走出,手裡捧著一條長木匣。
開啟後,可以看到裡面是一卷帛書,隱隱有字跡。
“孤的姑母太平公主有密令在此,乃是不久前命人快馬加鞭送到江南,足以證明她無心篡逆,全程都是被王鎮所挾制,而天子,亦是被王黨之人擅殺。”
太平公主的書信,其實某種程度上也可等同於天子詔了。
而李隆基的下一句話,更是讓在場的很多人都動了心。
“她還說了,中宗皇帝之子全都不在人世,而孤的父親也曾做過兩年太平天子,事到如今,也就該由孤來繼承大位。
若我大唐真有幽而復明的那一日,
孤,
絕對不會忘了諸位對大唐的忠貞之心。”
李隆基其實心裡一直都不是很害怕,因為他知道過去那幾次王鎮為什麼能輕易挑動戰端,甚至是取勝。
而現在,王鎮確實可以調動天下兵力圍攻江淮,但這樣一來,他所推行的政令,他所統率軍隊的人心,都會慢慢的脫離他的掌控。
江淮一帶,必然因為血仇而不願遵從朝廷政令,叛亂的烽火將會熊熊燃燒。
王鎮的基本盤在關隴河西,一旦出潼關南下,他所倚靠的地方勢力將會變成洛陽和河東河北等地。
若是戰爭打的時間一久,這些地方本就心思不穩,人心厭戰,苦於朝廷徵調,極其容易形成全民“倒王”的局面。
李隆基從王鎮的視角去思考全域性,兩人的想法其實有共通之處,所以前者根本不擔心王鎮親自率軍過來的可能性。
只要王鎮不來,一切都還可以慢慢談。
但在那之前,他還需要穩住身邊這群豬隊友。
江淮一帶是養人養心的好地方,但隔著一條大江,彷彿千古英雄氣全都順著江水流淌而去,剩下的後世子孫,再也沾染不到半點。
李隆基能感覺到,他們很怕死。
可你們若是怕死,當初又為什麼一個個急赤白臉地勸說孤在江南起事呢?
兵馬動了,國家亂了,你們開始想後路了?
李隆基嘴角微微勾起。
想的真美啊。
在堂內,其餘人面面相覷,小聲地彼此商議。
雖然平王殿下的語氣不怎麼好,但是話確實有道理。
戰爭打的是人和錢糧,從王鎮過往的經歷和推行的政令分析,他本身其實並不好戰,所作所為都是在替朝廷營收。
現在即將爆發的戰爭,也並不是如他們所說“鋤奸討賊”,本質上在於王鎮要推行的那些政令,已經徹底觸及到了地方勢力的根本。
王鎮要擴戶,要收地,杜絕流民,禁止廣擁田畝,不許民間私建塢堡。
“平王殿下說的沒錯。”
有人站起身,看向身邊的人,振臂高呼道:
“參與起事者,全都是為了幫殿下匡扶社稷,在我們之中,有江南千百的家傳,我就不信,他王鎮真的敢把我們都殺了,我也不信他真的敢和天下人蠻不講理!”
“陸兄說得對!”
而在大家都激動起來的時候,一名文吏從外面走進來,徑直來到李隆基身側,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
“何事?”
李隆基看了一眼那些還在吵吵嚷嚷的人,微不可察的皺著眉頭,轉過身回到桌案後坐下。
文吏跪坐在他旁邊,低聲道:“關中那邊,細作傳回訊息了。”
“嗯。”
“細作查到了出征兵馬的兵力,還有主將。”
“哦?”
“只有神策軍,一萬戰卒。”文吏頓了頓,緩緩補充道:“王鎮雖說名義上為主帥,但真正帶兵的人,似乎是宗室......信王李禕。”
“他啊。”
李隆基頓時吐出一口濁氣,滿不在乎道:
“兵力堪堪一萬,主將又是個無名之輩,這人其實還蠢的可憐,根本不通兵事,看來孤的判斷沒錯。”
他以前其實跟李禕私下往來過,長安那次更是試圖讓李禕帶兵入潼關,但誰知道這廝居然放自己鴿子。
連絡外人,背棄親眷。
他心裡很討厭李禕。
“江淮各地早已聚集起四萬餘兵馬,河北山東那邊到時候也會有人響應孤,但王鎮居然只派了這麼點兵馬......呵,看來,他是真的志得意滿啦。”
李隆基語氣逐漸變得堅定起來。
“他肯定不會出兵的,我們要準備好,到時候和他好好談。”
......
九月。
無錯書吧長安。
“大王,洛陽急報!”
王鎮和張九齡同時抬頭看向門口,哥舒翰站在那邊,手裡捏著一份書信。
“什麼事?”
“八月末大雨,洛水暴漲,洛陽城內外,各州船隻被淹沒了幾百條,錢糧損失無數!”
王鎮只思考了片刻,他看向旁邊的張九齡,目光甫一接觸,就知道了彼此的想法。
關中的漕運,斷了。
哪怕只是一個月,關中境內也會出現百萬規模的錢糧缺口,如果放任不管,等於是關中又回到了昔年缺少錢糧的窘迫處境,後患無窮。
王鎮的基本盤,會直接面臨崩盤的危險。
“這是天災啊......”
張九齡無力的喟嘆一聲。
......
“等到了......這就是唯一的天賜良機!”
李隆基站在一幅巨大的輿圖面前,伸手點住一處地方,語氣罕見的滿是霸道之意。
“不能再在江淮拖延時機了,得打出去。”
在他身後,當即有人驚呼起來。
“殿下不可胡說!”
“我等在江南,尚且有長江天險之利,若是擅自渡江北上,等於是直面天下兵馬的圍攻,這不是自取滅亡嗎?”
“蠢貨!”
李隆基回頭,直接毫不留情地罵道:
“江淮今年的漕運本就減少了大半,現在洛水一漲,淹了全城,等於是河北河東的漕運也跟著斷了,王鎮接下來必然會不計代價地重新打通漕運,恢復對關內的錢糧供給。”
“我們接下來若是奔襲洛陽,搶在他之前拿下東都,他的命脈就握在孤的手中了。”
“可是......聽說東都那邊,前不久才增駐了一批准備南下的精銳。”
“我們有五萬江淮精銳!”
李隆基高喝道:
“洛水高漲,所過之處皆成澤國,他神策軍不過是仗著戰馬甲冑之利,他們連水師都算不上......看他們到時候怎麼在水裡打仗!”
“立刻傳令,即日誓師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