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習慣你的習慣之前,他們應該先吃飽飯。”
張九齡先看向王鎮,他在高臺上緩緩轉身,在他身後,是萬家燈火。
“我不反對這句話。”
王鎮語氣放緩,像是勸小孩一樣:“這是我和你接下來要一起去做的事情。”
“好。”
張九齡頭也不回道:“那他可以死了。”
在那一瞬間,王鎮下意識地就要以為周圍有什麼刺客或是殺手,正蹲在角落裡用弓弩瞄準自己的狗頭。
自己中了一箭,踉蹡著後退,即將倒下高臺或是倒在張九齡的懷裡,聽後者聲淚俱下的懺悔和坦白一切。
但這個想象和場面太狗血了。
稍微想想,彷彿空間裡都瀰漫起噁心的味道。
雖然張九齡被王鎮帶偏了,但他本質上不壞,至少不會跟某人一樣慣於兩面三刀。
張九齡注意到了王鎮臉上的異色,他很是直接道:
“你覺得我會在這兒殺你?”
“我覺得所有人都有殺我的理由。”
張九齡頓時哼了一聲,沒好氣道:“那我的理由應該比所有人的都多。”
“嗯?”
“你知不知道江淮這次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李林甫在河北滅了幾家大族?你知不知道河西鹽商為了加價和爭利,打著你的旗號害得多少同行或是無辜人全家覆滅?”
張九齡越來越激動。
在他身後,一道道弓弩開始上弦,聲音在肅穆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刺耳。
御輦中,一道屍首靜靜地坐著,人們只是看到裡面坐著的身影,就已經狂熱到極致。
在其周圍,萬歲之聲響徹夜空,無數燈火在此刻點亮,彷彿恭迎天子。
王鎮每次圍觀平民百姓見天子的場面時都覺得某方面的味道太濃,他不止一次深刻認識到大唐社會整體各方面對於“偶像”的盲目崇拜,對於這種思想最難聽的解釋就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你們拜的是神,還是他屁股底下的神壇,又或者是神祭司口中的神諭?
張九齡咳嗽一聲,提醒道:“我能感覺到,你心裡這時候在想一些絕對不能想的事情。”
“無所謂。”
王鎮推開張九齡,雙手按在欄杆上,看著一道道箭矢開始破空而出,他的眼底開始泛起興奮。
“如果我錯的太多,以後會有人來糾正我的。”
“如果沒有呢?”
“那我就沒錯。”
“平王殿下,必將為天子!”
隨著喊聲響起,
御輦之上,數十道弩箭從各個險要位置直直貫入車簾之中,穿透了裡面的身影。
尖叫聲和嘶喊聲頃刻間在各處響起,人群騷動起來,隨行的金吾衛和禁軍像是發瘋一樣去尋找周圍的刺客,街邊時不時爆發出廝殺的喊聲。
場面開始混亂起來,這時候,一支支黑甲軍隊開始從各處出現,盡全力維持著秩序,哪怕是還有餘暇回頭看一眼的人,也只能看到御輦緩緩開動起來,載著裡面不知生死的人離開現場。
一道身影緩步登上樓梯,繼而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兩人身後。
張九齡緩緩抬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對方,任由對方走到王鎮身側。
“朕沒想到,竟然有一天能親眼看到自己被......刺殺。”
李重茂眼裡倒映出惶恐不安的人群,他輕嘆一聲,臉上卻露出瞭解脫。
“以前把皇位看的重如泰山,卸下擔子之後,卻只覺得一身輕快。”
他試探著伸手按在欄杆上,王鎮只是低頭看了一眼,李重茂嚇得當即縮回手,可是片刻後,他又重新把手按在欄杆上。
“讓開一點,朕也要看。”
王鎮眯起眼睛:“陛下已經死了,你是誰?”
“朕......哦,習慣了,我現在是一介布衣,王公應該不會隨意欺負一個平民吧?按年齡來算......”李重茂對著夜空笑了起來,神情裡,隱隱有幾分極力剋制的異樣。
“按歲數來算,接下來你應該哭鼻子了。”
王鎮奚落道。
李重茂愣了一下,當即反駁道:“我已經......”
“你已經到了知道哭的時候要一個人找個角落不打擾其他人的年紀了,”
王鎮毫不留情地指了指旁邊:
“你在那邊可以一邊喊一邊流鼻涕,反正在外面不會有任何人認識你,再過三天,哪怕是你在街頭喊著你是前天子,也會有人立刻過來把你的屎都打出來,因為你得尊重死人。”
李重茂的情緒完全沒了。
他原本覺得這一刻應該有點特殊,有點不一樣,至少自己看上去不應該和以前一樣被欺負,因為明天是完全不同的新的一天。
今晚就應該像是他浴火重生的第一夜,而不是站在這兒又被王鎮幾句話訓成小孩。
反正......反正就是那麼個意思吧,
他對王鎮的態度很失望。
“王公,你不裝的時候都是這麼刻薄嗎?”
“誰會給已經上鉤的魚兒繼續打窩呢?”
王鎮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在長安城內給你準備了一套新的宅邸,夠你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只要你自己不胡說八道,誰都不知道你的來歷,包括你的妻子......說到妻子,你宮裡的那幾個妃子就不要帶了吧。”
無錯書吧“憑什麼?”
李重茂不服氣道:“你連女人都要跟平頭百姓搶?”
“不是我想搶。”
王鎮淡淡道:“只要我一入宮,她們就爭著過來和我說話,如果我願意,我可以隔著一堵牆抱著你的妃子行魚水之歡,你在另一頭還什麼都不知道。”
李重茂勃然大怒。
“韋妃......”
“韋娘娘也是個......”
王鎮抿了抿嘴,旁邊的張九齡警告性的咳嗽一聲,前者只得改口道:
“臣本來想說她又清純又浪蕩,但畢竟不能這麼說,所以我只好給你概括一下,那就是我雖說沒把她抱上床,但每次入宮都要被她勾引。”
李重茂看上去已經快要炸了,整個臉都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
“到時候給你重新選,那些河北、江南大族的嫡女,你看哪個喜歡,到時候他們就會主動送過來,當然你也別指望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了,大唐律裡說了平民百姓不得擅自多娶。”
李重茂頓時冷靜下來,心平氣和地看向旁邊的張九齡。
“多謝張公。”
“臣慚愧。”
王鎮在旁邊又咳嗽了一聲,他這時候才想起來今晚應該對面前的少年溫柔一點,
畢竟,
今晚對一個男孩的意義重大。
今晚之後,他可能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或者不會?
“你還可以問我一些問題,我這次會把你當成先帝,至少我會盡量尊重一下死人。”
李重茂朝他腳下啐了一口——他張嘴的時候,下意識沒敢把唾沫噴到王鎮腳下,一沒注意吐到了張九齡腳上。
“你對大唐天子根本就沒有任何臣節。”
王鎮臉上笑容不變。
“臣為大唐流過血,您呢?”
“為大唐流過血的還有無數將士,為什麼他們就沒有像你一樣?”
“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臣這樣聰明。”王鎮頓了頓,認真道:“臣也沒有他們那樣勇敢。”
“嗯......”
李重茂點點頭,覺得這句話至少有點良心,但王鎮接著就補充道:“他們居然敢信朝廷真的會讓他們衣錦還鄉。”
三人都沉默了,看著底下的兵卒們在人群之中浪費口舌,藉此打發時間。
“您還有其他問題嗎?”
王鎮謹慎的挑選措辭:
“臣會回答的。”
“反正朕已經死了,我還有什麼好問的?”
李重茂灑然一笑,轉身離去。
高臺底下,一批神策軍親軍正在列隊,陳年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熟悉的面孔,忍不住又看向高臺上方。
“你不敢告訴他?”張九齡眉頭一挑。
“真要告訴他,他就得逼我殺他了,而且我剛才已經暗示了好幾次,他自己不問,又不是我不敢說。”
王鎮說道:
“還有,我聽說你最近在長安城內玩得很開心,你可以準備回來了,我已經做好了你操勞過度後黑化的一切準備。”
“黑......化?”
“簡單來說,就是防止你以後處理事情太多,反過來忽然頓悟,然後某一天忽然想要乾死我,然後我會立刻反過來乾死你的準備。”
張九齡微微皺眉:
“那我也會防止你......黑化的。”
兩個人繼續看著底下吵吵鬧鬧的街景打發時間,張九齡最後輕聲問道:“如果他剛才真的問你了,你會怎麼回答?”
王鎮沉吟片刻:“是的,我們有一個孩子。”
張九齡:“???你在他孃的說什麼?”
他明顯想罵人,但還是壓著嗓子:
“如果李重茂問你,你想不想要做皇帝,你會怎麼說?”
王鎮聳聳肩,手指搓了搓,找回了感覺之後,在張九齡面前打了個略有些生疏的響指。
“如果我要做皇帝,就等於是黑化了。”
“你到時候有本事就來弄死我。”
張九齡愣了一下,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王鎮心裡嘆息一聲,心想著男人長得好看其實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比如說當朋友笑的時候,你沒有和他一樣覺得開心,反倒是先感覺他笑的很好看。
那一定是他有問題。
“別笑了,今晚就回官衙去,還有很多案卷文書沒看呢。”
張九齡收斂笑容。
......
“你很狂啊。”
李林甫提醒道,他不喜歡張說的那副嘴臉,明明都快把嘴埋土裡了,卻還嘴硬說自己沒收人家的田產賄賂。
“江淮這邊的事情很快就會結束,你馬上就能見到王公了。”
李林甫輕輕拍了拍張說的臉。
“你現在檢舉平王,說他誘導你用江淮的錢糧幫他組織兵馬,你不僅無罪,還能有功。”
張說搖搖頭:“老夫也是經歷過周朝的。”
“嗯?”
“天后手下的那些酷吏,是怎麼哄人說出他們想要聽的話,老夫都見識過,所以你不要再玩弄這些沒意思的話術了。”
李林甫臉色一冷,呵斥道:
“如果不是王公仁慈,要把你送到長安去審問,像你這種害國害民的賊臣,本官早就將你殺了!”
“賊?”
張說反問道:
“老夫什麼都沒偷,何以謂之賊?”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如果老夫是賊臣,那王鎮又算是什麼?”
李林甫後退一步,霍然拔刀,抵在張說面前。
“不許對大王不敬。”
張說面無懼色,反倒是無所謂道:“老夫親眼見過改朝換代之事,所以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想把王鎮強行架上去,利用江淮之事,聯合其他人一起對他逼宮。
老夫替你算一算啊......先弄死平王,再拿到老夫的口供,最後和江淮地方達成共識,讓他們為了免罪而盡力協助此事。”
“你之前說,老夫的心思變了,但至少老夫還想過怎麼保全,而你從一開始就是想要拿功勞討好王鎮的狗!”
“你是賊臣!”
“你是狗官!”
“呸!”
“噗!”
李林甫朝地上啐了一口,張說直接朝他的身上吐了一口。
“噁心。”
“你在江淮收賄賂,買田產,搞女人,坑百姓......本官什麼都沒做,看看誰更噁心。”
張說用力拍了拍桌子,吼道:
“老夫沒有搞女人,那個年輕寡婦是給王鎮準備的!”
“所以其他的事呢?”
“那是王鎮教的,讓我找個藉口在江淮撈點錢充盈國庫!”
李林甫立刻變換打法。
“可是大王沒教你找女人孝敬他吧?”
“他也叫我這麼做了。”
李林甫冷笑一聲:“找女人,大王什麼時候缺過女人,難不成是找幾個江南美人往陛下身邊送?”
“他就是這麼說的!”
李林甫不贊成的搖搖頭。
“老張,你的骨頭很硬,但我想聽的不是謊話,我們最好談一點讓我愉快的事情。”
“可是王鎮就這麼說了......”
“咚!”
刀刃猛然砍在旁邊的案几上,輕輕鬆鬆砍裂了桌面。
“不要說謊。”
李林甫警告道。
張說立刻冷靜了一下。
“好的,老夫一定說真話。”
李林甫收回刀,溫和道:
“抱歉,我可能對你有點粗暴,接下來我溫柔一點,你覺得如何?”
“嗯......”
“我說你寫吧。”
張說開始磨墨,然後提筆。
李林甫從後面雙手撐在張說身體兩側,聲音溫柔。
“臣張說以為唐祚將終,平西王有治世之功......”
張說一愣。
“不行,這樣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