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走出來,站在殿門處看著面前的一幕。
高力士正指揮著幾名宦官合力抬起地上的那句屍首,轉頭看見上官婉兒,立刻滿臉諂媚的迎上來。
“見過上官娘娘。”
其實,上官婉兒的身份早就不是先帝的“未亡人”了;一個皇帝駕崩的時候,他的那些沒有子嗣或是後臺的妃子們,往往會被打發去長伴青燈古佛。
而少帝前幾年就放了上官婉兒自由,又因為太平公主,上官婉兒得以自由的出入宮禁,她的身份,在如今的宮中很特殊。
不過對於高力士這種人來說完全不在話下,稱呼人家一句娘娘,便是直接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到了奴婢一層。
有事,您吩咐。
“這是?”上官婉兒目光掃向了地上的那一具屍首。
“是不長眼壞了心的宮裡人,方才在這兒拿著刀子和藥在殿外轉,定然是想要對殿下和您不利,所以奴私下料理了他。”
高力士抬腳踹了踹地上那具屍首,笑道:
“他已經死了,您和殿下又都安然無恙,幸虧奴看到了,要不然......”
他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慌忙笑道:
“幸好殿下和您都沒事,奴罪該萬死,把這種人放進了宮裡,奴過會就去領罪。”
上官婉兒沒回答,只是指了指那幾名站在不遠處的禁軍。
“調二百人過來,五步一崗,前後隨行。”
“奴馬上就去。”
高力士離開了,步子有些虛浮,上官婉兒盯著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回頭時候,看見太平公主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自己身側。
“刺客?”
“嗯。”
“誰派來的?”太平公主在自言自語,也是在詢問自己的“大腦”。
“平王。”
太平公主馬上就停止了思考,開始瞭然的微微頷首:“哦,原來是他。”
......
“呼...呼......應該沒有發現是我。”
如果有宮內的小宦官或是宮女路過,應該會發現平日裡對大家恩威並重讓所有人都極為敬重的高公公,此刻正靠在角落的牆壁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原本微微帶笑的臉上,此刻滿是恐懼和後怕。
大家都是聰明人。
高力士幾乎是認定上官婉兒已經看穿了自己的小伎倆,知道本該死在地上的不是那個cos黑衣人的年輕宦官,而是......自己。
皇宮裡面,除了皇帝,一般來說是不應該有第二個男人的,但對於那些宦官來說,他們也有“爹孃”。
剛入宮,可以認一個頂頭的大閹做幹爺,認那位和自己幹爺對食的宮人做乾孃。
或者可以保險起見,多認幾個幹爺和乾孃,多拉攏一些“家人”,把皇宮變成其樂融融的大家庭。
這種關係很畸形,卻又被傳承著,承載了無數代宮人的念想。
乾兒子死了,高力士的心裡很痛,更何況還是自己讓他去送死的。
可若他不死,自己就得死。
他死了,自己就安全了......
“再也不能和平王往來了,所有的關係都必須斷掉,平王,你害苦我了!”
高力士深吸幾口氣,從現在開始,他再也不會幫李隆基做任何事情。
閹人之間也有情面,但人情,終究是會耗盡的。
他用力擦了擦臉,繼而轉身走出角落,到了外面的時候,頓時被外面的場面嚇的喊了一聲,聲音之大,差點讓他以為自己消失許久的雄風又回來了。
上官婉兒著白色錦衣,負手而立,在她身側,一邊站著左萬騎大將軍李仙鳧,一邊則是北衙六軍都督陳年。
兩人全都是身上著玄甲,腰間懸唐刀,神情漠然地看了過來。
高力士驀地打了個寒顫,感覺腿間居然有了點動靜。
他低頭一看,
哦,
原來不是我起了,
是我尿了。
我尿了!
高力士嚇的直接跪伏在地上,儘可能地把屁股撅高,把手攤開,試圖遮住身下放飛自我肆意蔓延的水漬。
在他面前的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上官婉兒的目光從高力士身上移開,緩緩道:“陛下再過幾日要出宮與民同樂,宮內需得再打掃一遍,務必要乾淨,知道了沒有?”
“奴,奴知道了......”
無錯書吧高力士聲音顫抖,他心底倒映出剛才看到的兩尊黑甲將軍的影象,如同一層陰霾落在心頭,揮之不去。
“他們,會幫你的。”
上官婉兒指了指身邊的兩人。
“是......”
高力士的聲音都扭曲了,彷彿是一鍋水燒乾了之後,火焰又開始舔舐他的喉嚨。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上官婉兒所說的他們,並不是掃帚或是其他打掃工具,而是宮中的禁軍。
所以要清洗什麼,自然也就一目瞭然。
“這是最後一次,做的要乾淨。”上官婉兒加重了語氣,她清楚這個戰戰兢兢的閹人肯定能聽懂自己的話。
她領著兩人轉身離去,沒走幾步,就聽到了高力士壓抑不住的輕微哽咽聲音。
“為什麼不把他也一起殺了?”
陳年問道。
“宮內能牽頭做事的人不多,他平日裡做事穩重,再隨便找個人一時半會也頂替不了他的位置,硬是要細究下去,反倒是失了體面。”
簡短的幾句交談後,三人都陷入沉默,他們都不是話多的人,上官婉兒又用場面話淡淡勉勵了幾句,將他們領到宮門處,隨即轉身離開。
“這宮裡的女人,架子倒是一個比一個大。”
陳年哼了一聲,他微微整理了一下甲冑,輕聲道:
“前幾次清洗,大王沒有將幾家和某人留下的細作全部毀去,現在卻又要把宮內弄的乾乾淨淨,你說這是為什麼?”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李仙鳧笑了笑:“這道理誰不明白?無非是宮內要住其他人了。”
兩名黑甲將軍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深意。
“這天天的換皇帝也不是事啊。”
陳年嘆息道:“太平日子,總得是一天到晚平平安安的,哪能這般波折。”
“這話,不是你能說的。”
陳年笑了一聲,指了指李仙鳧的半截手掌:“你能用一隻手替當今天子擋刀,可你還能有幾隻手去換這種富貴?若是天子換的多了,後面的人,又有誰會把你當回事?
你要學會習慣,要麼,就繼續做點實事。”
“你是什麼意思?”李仙鳧質問道。
“為什麼不一勞永逸呢?”
陳年對他眨了眨眼睛。
......
長安,中元節。
早秋的涼意已經繞城而過,但晚上的燈火極多,火焰點綴著人群,讓人並不覺得寒冷。
王鎮身側站著張九齡,兩人並肩站在一處臨時搭建的高臺上,遙遙望著遠處的人群。
在他們腳下,時不時就有讀書人成群結隊走過來,一見到張九齡站在上面,有人愕然,隨即恭敬施禮,但也有人高呼兄臺,態度親近。
“這是怎麼回事?”王鎮問道。
“方才底下有詩會,我聽他們在吹捧幾首一般的詩,就忍不住上去想要寫一首。”
張九齡有些不好意思道:
“他們先是瞧不起我,然後我寫出詩之後,他們又開始吹捧我,著實是不大好意思,但是那種感覺,真的是......”
“呵呵......”
王鎮最近也知道張九齡發展出了一些小愛好,不過這根本無關緊要,他也不在乎;
張九齡反倒是主動解釋道:
“以前你總跟我說,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實打實的幫到天下人。”
“是我說的。”
“但我做的時間久了,旁邊又有人在絮絮叨叨的說,我心裡也開始懷疑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
“能有這種想法,不奇怪。”
“所以,我在長安城裡,每次都是故意去找那些惡人和需要幫助的人,我想要和他們講清道理。”
“能講嗎?”王鎮問道。
張九齡苦笑一聲:“世上願意講道理的人,畢竟還是太少。”
他是君子,也是聰明人,所以講道理的時候更像是把對方心裡的惡剖析到極致,讓對方惱羞成怒,反而更不願意講道理。
他們不講道理,張九齡就開始講身份了。
“所以,你明白了什麼?”
“我只要想幫人,我就肯定能幫的了......所以想講道理,拳頭就要足夠硬,硬的讓其他人都不敢再跟你耍橫,讓他們不得不聽你講道理。”
張九齡沉默片刻,認真道:
“至少我現在的身份,讓我可以隨心所欲的去幫人,這就是掌權的好處。”
王鎮微微頷首,他很欣慰張九齡的思想不再拘泥於框架。
執行正義是絕對沒錯的,但維護正義需要高昂的代價,不能拿著大道理,滿臉天真的去看世界。
他看向面前的燈會,在黑暗中,一盞盞燈火亮起,照亮了整片夜空,也點燃了人群的歡呼聲。
一時間,聲浪滾滾而來。
在後世,數十萬人規模的狂歡對安保的壓力堪稱恐怖,但在古代,僅僅是一聲“天子駕到”,就能讓人群像是波浪一般開始由近及遠的俯身。
聲音隨之一圈圈的平息。
“對平民百姓來說,天子畢竟還是天子。”張九齡緩緩道。
朝堂上真正的大人物,全都清晰知道當今天子究竟是什麼境地,但再也沒人出面替他喊什麼不對。
國家內部不穩定,需要絕對的強權進行鎮壓,而手段稚嫩的天子自然不適合在這時候出來坐檯。
“當街弒君,最容易讓天下人心思離亂。”
司馬氏當年之禍,彷彿仍歷歷在目。
“但如果在那之後,利用這種天下人心裡的迷茫和恐懼,讓他們為我所用,反過去鎮壓平王和江淮,繼而順勢將政令推行到地方上......”
王鎮眼裡沒有猶豫,他的目光彷彿透過人群,落在御駕之中。
天子出行,萬人膜拜。
這種感覺讓他想起了李隆基,後者也是不管到哪兒,都能利用身份直接煽動起一批忠實的擁躉。
這不好。
“但以後在天下人眼裡,將再無天子。”
張九齡緩緩道。
王鎮沒去看身側張九齡的眼神,伸手去擺弄面前的一盞紙燈,而是輕聲回答道:
“這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皇帝一家的天下。”
“天下人只會覺得您的想法讓他們害怕。”張九齡搖搖頭。
王鎮伸手摘下沒有點亮的燈,隨手扔給在高臺底下索取的幾個孩子,眼裡露出一絲笑意。
“那他們應該學會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