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加油!”
在禮堂諸多嘈雜聲中,這道聲音顯得異常乍耳。
顧明目光掃過去,微微一怔。
是陳曉玉。
這妮子由於喊加油,被周遭眾人看得臉色羞紅,依舊堅定地站起身朝自己握緊拳頭高高舉起。
莫名的,顧明整個人平靜了下來。
他想起自己前世在南方幹工地時,被工頭指著鼻子大罵,還得陪著笑臉。
想起兒子要上初中,為了進個好點的學校,他面對妻子的老同學一口一杯白酒。
初中沒上完,兩個人就離了婚,兒子跟著前妻去了海外。
最後他兜兜轉轉還是回了長白山腳下的前營村。
老天爺讓自己回來這麼一次,說不定就是看自己活得太窩囊了。
顧明被這個荒謬的念頭給逗笑,衝著陳曉玉笑了笑,然後深吸一口氣,將陶笛放在嘴邊。
對別人來說,故鄉意味著過去。
對他而言,他的故鄉就是現在。
笛聲清脆。
在不大的禮堂裡,來回迴盪著。
顧明終於體會到曾經補習班教陶笛的老師所說的那句話,再淺薄的技巧在擁有了情感以後,都足以打動別人。
這回臺下刺撓的人,就不止賈長海一個了。
各個生產隊的大老粗站在下面,都不知道此情此景自己該做什麼表情才好。
媽耶,吹個嗩吶,咱能哭,拉個二胡,咱能跳。
就是這笛子,在這片黑土地上能聽到的機會著實不多。
好小子,先前還說是來跟著賈長海見見世面,現在看來,分明是讓他們見見世面。
不懂的人,只覺得這曲子好聽。
懂的人,卻一個個挺直了腰板,前傾著身子,仔細聽了起來。
被眾人視為降維打擊的楊紅唯站在門口,目光灼灼地盯著臺上的顧明。
原本她是打算唱完就走,反正這趟來參加選拔,在她看來就是個走個過場。
甚至於對她而言,整個撫松公社文宣隊都是跳板。
沒想到碰上個顧明。
倒不是棋逢對手的那種競爭感,而是如同在南方看到雪的新鮮。
“這是我們前營大隊的後生,我親自選出來的。”
賈長海塌下去的脊樑,悄悄地又直了回來,指著臺上的顧明,一臉驕傲之色。
一開始活躍的陳曉玉,卻是安靜了下來。
她擔憂地看著顧明,比起來時聽到的曲子,她覺得現在更顯得悲情一些。
他心裡好像藏了很多事,可是自己都不知道。
這首陶笛曲時間不長,四分鐘就到了尾聲。
而到顧明放下陶笛,從情緒中抽離出來時。
禮堂又一次鴉雀無聲了。
之前眾人沉默,是明知不敵的無力感。
現在眾人沉默,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評判。
公社文宣隊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各個生產隊來回跑著演出,面對的都是廣大群眾。
大家百忙之中抽出功夫,自然是喜歡越俗越好的。
像陶笛這麼清雅的樂器,距離他們一向很遠。
論情緒調動,楊紅唯的《回杯記》唱得更合他們胃口,可顧明這首陶笛曲初聽感覺沒啥,但聽著聽著裡面的情感就沁人心脾了。
“咳咳,這個怎麼說?”
文宣隊的老前輩清了清嗓子,把問題拋給其他人。
本以為熬走了之前的知青,他還能再好為人師一把。
未曾想是長江後浪推前浪,自己被拍在了沙灘上。
“楊紅唯不用說,她的水準要是不過,傳出去咱都得被戳脊梁骨,而且她也就是來咱這兒歇個腳。”文宣隊隊長沉聲道。
她顯然是更偏向於楊紅唯,二人轉更適合出外演出,收個顧明,總不能再單獨設個節目吧?
“我提醒一下啊,咱們回頭是要送節目去縣裡藝術團,參加擁軍慰問演出的。”
公社幹部頓了頓,緩緩道:“人無我有,這才是優勢。”
正如賈長海費勁巴拉要把顧明往公社文宣隊送,圖的就是在公社這兒留個好印象。
公社方面,自然也想要在縣裡表現出成績來。
這個時候,顧明演奏的陶笛稀缺性就凸顯出來了。
大家都表演二人轉,爭得頭破血流,冷不丁冒出來個陶笛,這賽道連個競爭的都找不到,這叫錯位競爭。
評委席議論著,顧明倒是很平常心,甚至還有心情朝臺下的陳曉玉眨眨眼睛。
這讓陳曉玉臉色騰地染上紅暈,只覺得臺上那道身影光芒璀璨。
原本她還想著該怎麼去安慰顧明,現在看來得做檢討,怎麼能那麼不相信明哥呢?
“前營大隊的顧明是吧?”
僵持之下,文宣隊的老前輩饒有興致地開口問道:“你這個曲子叫什麼名字?”
反正對他來說,其中的彎彎繞繞都輪不到他操心。
況且,顧明和楊紅唯哪個都不像是能長久留在文宣隊的主兒。
“《故鄉的原風景》。”顧明回答道。
他站在臺上也無聊,正樂意跟人嘮會嗑。
“這名字跟曲子很契合啊,確實有種思鄉那種淡淡的憂愁,對了,這曲子是哪位大家的?”老前輩隨口問道。
顧明張口正想道出名字,突然一怔。
貌似……創作出這首陶笛曲的宗次郎現在還沒接觸陶笛呢。
“這個曲子的風格蠻獨樹一幟,我還挺喜歡的。”
“我作的。”
“回頭可以淘一淘這位大家其他的曲譜……
老前輩正笑呵呵地說著,驀地一頓,以為聽岔了:“你說什麼?”
“這首曲子是我作的。”顧明態度恭謙,聲音堅定。
正在爭論到底留誰的文宣隊隊長和公社幹部,兩人同時停下來轉過頭看向臺上的顧明。
“這可開不得玩笑,被發現抄襲的話,名聲要臭一輩子。”
老前輩語氣變得嚴肅,他擔心眼前的小夥子為了入隊,這種彌天大謊都敢撒。
臺下眾人騷動起來。
他們原以為過江龍和坐地虎爭鬥,已經是今天的高潮了,沒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
“你才多大,學過作曲嗎?練過幾個譜子,就敢說自己會創作?”文宣隊隊長眯著眼睛質問道。
“沒學過,這曲子就是我自己吹陶笛的時候,瞎搗鼓出來的,就覺得好聽。”顧明淡然道。
除了他以外,這世界沒有第二個人能知道《故鄉的原風景》的譜子。
連宗次郎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