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寒平日裡野是野了些,在家長面前卻是很知收斂。她嘴甜手也勤快,到了蘇城沒半日就成了外公外婆的親孫女似的。
孫蘅外公是崑曲名師,外婆更是民國時期蘇城裡有名的崑曲正旦。唱腔細膩婉轉,是真正的“水磨調”。比起現代流行樂裡或沙啞或咆哮的流行唱腔,這種水磨腔不經歷史沉澱是學不出來的,即使溫小寒這些科班出身的人短時間內也難以效仿。
溫小寒從前未曾聽過,只今日在門外聽了這半出摺子戲,便覺得奧妙無窮。下午偷得閒了便向外公外婆討教崑曲的奧妙。
她現學現賣唱了半段摺子戲,外公外婆直誇她天賦異稟。
一下午時間飛逝,只恨時光太短。溫小寒好像遇到兩個忘年故交。
到了晚間年夜飯之前,外公鋪了幾張紅紙在石桌上,說是要題一副春聯。問孫蘅題什麼內容。
孫蘅想了想。“今年是猴年,寫個帶生肖的吧。羊銜嘉穗物阜年豐,猴捧仙桃人康壽。怎麼樣?”
“今年不是豬年嗎?”溫小寒隨口搭了一句。
孫蘅看著她哭笑不得。“難不成是你的本命年?”
溫小寒反應了一下,才想明白他是在罵她。忍不住錘了一拳。“你才是豬!”
這個話題就在打鬧間過去了,事後想起來溫小寒總覺得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雖然自己不太記生肖年份,可是幾年前好像就過了一次猴年。那時候媽媽還在世,怎麼一眨眼又是猴年了。
她想想約莫是自個兒記糊塗了。
在這樣其樂融融的氛圍裡,很快就迎來了晚飯。簡簡單單的四口人,倒也溫馨自然。
以溫小寒的家庭情況,自是沒有見過這樣的氛圍。不由得對第一次見面的兩位老人更生出幾分親近。
說到吃飯的問題上,外公外婆還是如同尋常人家的老人並無二致。一個勁往兩個小輩碗里布菜。
期間外公咳嗽了幾聲,外婆馬上就顧不上兩個小的了。趕忙起身去裡屋拿襖子,嘴裡還不停數落他。“這入了冬讓你多穿件衣服,你就不聽。怎麼著。凍著了吧?”
“不穿不穿。你這老婆子,嘴碎的慌!不就咳一聲嘛。多大事。趕緊坐下來吃飯。”外公倔在一頭,把外婆披到他身上的襖子拿下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我說你還說錯了?自己事自己不知道啊?”外婆顯得有點真動氣了。
兩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卻跟兩個孩子一樣置氣,互相背過身去不理對方。
溫小寒連忙打圓場。“大過年的,外公外婆消消氣。”
她給孫蘅打了個眼色,讓他幫忙說句話。孫蘅卻跟沒事人似的,往外婆碗裡舀了一勺清蒸豆腐。“外婆,多吃點豆腐對心臟好。”
外公偷偷瞟了外婆一眼,看她臉色鐵青。老婆子一年前剛剛做過心臟搭橋手術,可不能再出什麼毛病。他老不情願的把棉襖穿上,嘴裡還嘟嘟囔囔。“是有點冷。”
“外公這樣好像熊哦。”溫小寒打趣了外公一句。外公因為套了兩件棉襖,渾身像腫了起來,雙手活動都不便。看上去真像只大黑熊。
外婆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我給你去換件薄點的。”
見外婆又進了裡屋,外公才敢把外套脫下來。“你外婆就愛瞎操心。”
“您今天去醫院做透析了嗎?”
“做了。”外公嘆一口氣。“過了初五就得回醫院住咯。也不讓人過個完整年。”說到此,外公抬眼看了孫蘅一眼。“我走了以後,你和你小媳婦兒可要好好對你外婆。”
“您放心。一定。”
這對話溫小寒聽得心驚肉跳,卻見這祖孫兩好似並無太放在心上。溫小寒暗想自己是不是會錯了意。
晚飯後,孫蘅送她回客房休息。兩人在涼亭小坐一下,溫小寒終於找機會問出了口。“外公他..是不是生了什麼病?”
“嗯。肺癌,晚期。”
溫小寒微微張開口,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任何安慰的話在生老病死麵前都只是無意義的裝飾品。
“外婆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每天都是外婆陪著外公去做透析的。這大過年,還是我打了電話給醫院拜託他們給外公回家住幾天。最晚到初五,就要送他回去。”
無錯書吧“這麼嚴重..手術也沒辦法了?”
“沒有太大意義。醫生說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了。”溫小寒心中也清楚老人家身體都是經不起大手術的。但孫蘅一家對此的反應都未免太過平靜。
她想起今天外公外婆在園裡唱戲的樣子,相敬如賓,琴瑟和鳴。可彼此心中竟是知道這是最後相伴的時光。
她不知外婆是如何面對愛人生命中最後一段時間。思及此,她不由得抱緊了孫蘅的胳膊,彷彿在這個院子裡看到了他們兩個的將來。
“孫蘅。”
“嗯?”
“你是醫生對吧?你答應我,不能走的比我早。我又蠢又懶,生活又不能自理。如果你先走了,我大概會把你的喪事搞的一團糟,找不到你的壽衣,連骨灰也撒到地上。”
“描述的倒是蠻有畫面感。”孫蘅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她靠在他肩上,看著冬夜的滿天繁星。“人們說什麼人死了就變成星星,或者投胎轉世,那都是騙人的,為了給活著的人留個念想。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下輩子了。我媽現在也就是地下的一捧土。你說外公外婆是怎麼接受近在眼前的死亡的?”
“小寒,正是因為沒有下輩子。現在每一分每一秒才顯得格外珍貴。外公外婆他們不是接受了死亡,只是在把剩下的時間過得不後悔。而且外婆她是個很勇敢獨立的女性,從年輕時就是這樣,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外公才捨得先走一步。就是看準了外婆是沒了誰都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溫小寒似懂非懂的點了點。“真羨慕他們的灑脫,我可不行。”
孫蘅偏頭看著她,話裡似蘊含深意。“小寒,你害怕死亡嗎?即便死亡即是重生。”
“你是說投胎轉世那種?還是害怕的吧。即便獲得重生,我也不再是我,我不會記得你,還有這一世的所有事。那就是一種終結。為什麼跟我討論這個?”
“沒什麼。最近接了一個病人。她是多重人格分裂症,體內住著不止一種人格。我時常在想,當我嘗試治癒她的時候,是不是就在殺死其他人?因為最終只有一個人格能存活下來。”
“嗯..這個問題有點深奧。我一時也無法回答。為什麼我們不能試著共生呢?讓每個人格和諧共處不行嗎?”
“恐怕很難。那樣的話每個人格都無法擁有一個完整的生活。患者會產生嚴重的時空錯裂感,無法擁有長期伴侶。工作,家庭,孩子都變成奢望。”
“這樣啊..這種病的患者真的很可憐。”溫小寒冥思苦想,給出一個她認為最簡單的方法。“那就留下最好的那個人格就好了吧。”
往往只從醫學角度去分析問題的專家們反而無法跳脫專業知識的侷限。孫蘅好像覺得她的想法很有意思,他饒有興致的繼續問道:“那你怎麼分辨好人格和壞人格?”
“面對不公,能勇敢站出來。遭遇不幸,會妥善處理仇恨。不被仇恨所左右行動,心中永遠保留對愛與真的追求。這樣便能算作一個平凡的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