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下了雪,雪不大,落地即化,但酒凌卻總覺得視線不明,好像眼前就站著個雪堆的寒潤。
寒潤站在虹橋之上,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酒凌。
他知道酒凌不會那樣輕易的死,可聽到酒凌死訊的時候,他不安極了,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皇陵。
他一點都沒有後悔帶走酒凌,他想那樣的皇陵總是不適合他。
他覺得天地間遊走的俠客更適合酒凌。
若是酒凌願意,寒潤也可以陪他仗劍走天涯。
可這些話他還沒來得及跟酒凌說,就在酒凌換下壽衣的空檔,人就不見了。
他想過酒凌是討厭他,畢竟那青芒一劍,是他刺的。
他想過他與酒凌道不同,他甚至都不清楚酒凌是哪一種妖物,不過不管哪一種,他都已經決定要保護酒凌。
可酒凌根本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仔細想來,酒凌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
寒潤這一路,一邊想著,一邊尋找著酒凌的蹤跡,他還沒想好要以什麼心情面對酒凌,就在虹橋上看到了酒凌。
酒凌看到寒潤也是一怔,心道莫非真的是讓梅靈說中了,這小子貪戀自己美貌,賴在自己了?
酒凌被這個想法著實噁心了一下,但看到寒潤茫然的眼神,心中又被針紮了一下,覺得自己這樣的前輩,怎麼可以被一個活了幾百年的道士左右了心神。
他摸了摸鼻子,跑上去道:“你出門不打把傘的嗎?頭髮都溼了。”
寒潤扶住猛然衝過來的酒凌,待到酒凌站穩,才想起自己身上的溼氣,他向後退了一步,不想把溼氣過繼給酒凌。
酒凌見寒潤向後退,沒由來的有些惱怒,他一把拉過寒潤道:“躲什麼躲,沒看見身後有人嗎。”
寒潤便是知道身後無人才向後退的,但酒凌這樣說,他也就順著酒凌的話向前走了一步。
“冷嗎?”酒凌問。
寒潤搖了搖頭。
“我看你挺冷的。”酒凌覺得這道士肯定是山上呆的久了,完全不會說場面話,他怎麼會知道,寒潤只是沒搞清酒凌的套路,還在觀察罷了。
“亂葬崗上有我親手釀的酒,我帶你去喝一杯。”酒凌道。
“你釀的?”酒凌下了虹橋就要往東邊走,可亂葬崗在西邊城門,寒潤猶豫了一下,沒有叫他。
酒凌只是一時緊張,全然沒了方向,等到他反應過來,已經是到了城東石牆邊上。
一輪彎刀新月悄然升起,月影朦朧,走在牆角的二人幾乎融入夜色中,全然看不到身影。
“我今日喝多了,帶錯了路。”酒凌道。
“嗯。”寒潤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
“明日吧,明日一早我帶你去。”酒凌說著就要去城裡找住處。
眼看酒凌又要走錯,寒潤默默的走上前,帶了酒凌一把,隨意聊天道:“連著喝酒對身子不好,我們改日再去也行。”
改日那就是拒絕了他了?
酒凌瞪著寒潤的背影。
這小子這是在回絕他?
酒凌突然就怒了起來:“改日什麼改日,你年紀輕輕的就想養生,還想壽比南山長生不老是怎麼著?”
寒潤不明白酒凌為何突然發怒,但一想到他今日醉酒,可能是酒品不好,如此看來,酒凌更應該少喝了。
“怎麼不說話?又在想什麼?”酒凌問道。
“其實以茶代酒也不錯,我上次來此城,曾見我師弟帶著前朝太傅大人來此處買茶,你與太傅大人素來交好,想來必是交流過茶經,不如帶我去選一選茶葉。”寒潤道。
酒凌一聽,想到反正此時城門也關了,去茶鋪也好。
他一邊走一邊小聲道:“買茶葉可以,老子可不會給你沏茶倒水,別指望老子像路朝夕那樣伺候你知道嗎?”
寒潤也不知道路朝夕是誰,但想總有一日是能見到的,倒是見過再說也不遲,於是點了點頭。
“這喝茶有什麼樂子,我看路子封喝的也不是什麼好茶,朝夕那沏茶的動作倒是比茶好看,至少賞心悅目。”酒凌繼續道。
“我師弟他在蒼山上種有一片茶園,那茶葉產的很好,師弟他還是很懂茶的。”寒潤替路子封說話道。
酒凌張嘴就想反駁,但又一想,他跟寒潤的事情,扯路子封和路朝夕做什麼。
寒潤見他欲言又止,問道:“你可是哪裡不舒服?”
“沒,沒什麼不舒服,就是心裡有點亂。”酒凌道。
寒潤聞言,便以為他是酒後燥熱,便離著酒凌遠了一些,讓他周圍通通風。酒凌見寒潤又遠離他,怒道:“你要是這麼嫌棄我,又何必去墳裡挖我。”
“我……”寒潤也想不明白。
“你什麼你。”酒凌因聽了梅靈的話,多少比寒潤要明白眼下的情況,可見寒潤這般撩撥了他又裝出一副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什麼的模樣,酒凌便又悔恨起來。
若是不聽梅靈的胡話就好了。
“算了,去買茶葉。”酒凌認命道。
茶鋪早已經關門,二人在茶鋪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酒凌實在想不出還能留下寒潤的話了,索性就乾站在那裡,面對著茶葉店的門簾,一動也不動。
虹橋上起了擺夜市的叫賣聲。
此處天高皇帝遠,也沒有什麼天子死了要舉國同悲的心情,再加上執政的也並不是那位天子,所以如今皇帝死沒死,百姓的日子絲毫未變,就連城門口告示欄裡貼的訃告都沒人去看。
街邊賣豆花湯的鋪子擺出了一鍋熱氣騰騰的茶葉蛋。
寒潤向那邊望去,道:“雖然品不上茶葉,但茶香還是有的。”
酒凌順聲看去,問道:“你想吃嗎?我請你。”
兩個人就這樣前言不搭後語的,斷斷續續的聊著。酒凌的看著地面微微積攢起的雪花,白絨絨的,很是柔軟可愛,心下也軟了起來。
“明日你還是隨我上山吧。”酒凌道。
“還是要去取酒?”寒潤問。
“酒還欠些年份,我們去路朝夕那討杯茶水喝。”酒凌道。
亂葬崗的雪下的比白帝城大一些。
梅枝上已經有些承擔不住雪的重量,嫣紅的梅花瓣連著積雪,一同被抖落在樹下。
梅靈趴在窗前,看著樹下挖了沒埋的大坑,就瞧見又是一塊雪堆,掉了進去。
“我瞧著他們這挖坑不填的習慣,委實需要改一改。”梅靈道。
路子封燒了火,屋子裡暖了一些。
“既是不想埋,那以後也就不要埋了。”路子封看了一眼,便要上前關窗。梅靈搭在他肩膀,笑道:“先生吃醋了?”
路子封微微皺眉:“我吃什麼醋?”
“自然是我不再粘著先生一個人,先生不習慣了。”梅靈說的很是篤定,路子封見他那神情,自己都要信了。
“先生在想什麼?”梅靈問。
“在想你為何如此聰明。”路子封道。
梅靈沒想到路子封會說這個,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啊”了一聲,從床上爬起來,追到木桌旁,趴在桌上看著路子封道:“先生為何突然這樣說?”
路子封取出棋盤,梅靈將棋盒遞給他。
“你現在說話的方式,越來越像明雲了。”路子封道,“你不過是那一夜在門口見了他一面,彼時還生了許久的悶氣,如今倒是能將他說話的態度,學了個九成。”
“先生不要與我提他。”梅靈惱道。
路子封將白子換給梅靈,就聽梅靈道:“他那張口就給人定罪的本事,我想想就心裡憋得慌。倒是先生你,莫要拿明雲當引子岔開話題,先生剛剛可是吃醋了?”
路子封看著梅靈道:“我並非吃醋,只是覺得他們如此莽撞,總會傷及樹根,如此不埋,又怕凍傷梅樹的根基……”
“我哪是那麼嬌弱的。”梅靈笑道。
路子封不語。
梅靈又向前趴了一寸,額頭都快抵上路子封的鼻尖,馥郁芬芳縈繞口鼻,就聽梅靈笑道:“先生心中憐我愛我,所以就連那樹梅花,都是先生心中要仔細呵護的寶貝,先生說,這一回,我說的是不是?”
路子封抬頭,想要叫梅靈坐回去,就感覺到後頸有一雙手,擺弄著他的頭髮,那雙手細膩柔弱,撫過他耳垂額角,捧起他的臉。
燭火安安靜靜的燃燒著。
屋外寒雪仿若一層棉被,裹住了這間茅草屋。
第二天一早,酒凌帶著寒潤上了山,卻不知為何,山上起了濃霧。
寒潤看這天色,攔下酒凌道:“亂葬崗雲霧繚繞,恐生異變,你還是……”
“還是什麼還是?”酒凌撥開寒潤,繞著上山崗的路轉了好幾圈道,“好好一個亂葬崗,讓路朝夕整的跟個仙山似的,真是小日子過得舒暢了,連山頭香火都變顏色了。”
酒凌眼下肉體凡胎,想入山而無門,急的他在山下轉悠。
寒潤見他這副模樣,便上前分憂道:“不如這樣,我先上山去請這位仙人撤下屏障,你且在山下等我一下……”
“等什麼等。”說著,酒凌就要割腕噴血,眼看著就要血濺當場。
好在寒潤眼疾手快,搶下了酒凌手裡的佩刀,但因寒潤被割傷,那霧氣忽而變了形狀。
“年輕人就是沒見識,什麼都要讓前衝,傷到了吧。”酒凌嘴硬道。
酒凌不過是想著假意受傷,梅靈感知到肯定會來救他,他就能上山了。沒想到這個傻道士反應這麼快。
酒凌雖然嘴上不饒人,可心裡還覺得自己眼光不錯,挑了這麼個傻道士,全然忘了,是寒潤追來的,而非是他自己在人群中挑的。
梅靈猛然起身,路子封被他驚醒,看向梅靈道:“出了什麼事。”
梅靈有些疑惑,十分不確定道:“我雖不知出了何事,可若是寒潤受傷,青芒劍會不會受損。”
路子封聞言也起了身,想了想道:“這也要看情況。若是寒潤魂魄盡散,青芒劍肯定受損,不過寒潤若是魂魄盡散,那十有八九便是浩淵再也回不來了。”
“倒也沒有那麼嚴重。”梅靈安撫路子封道。
“只是你為何能感應到他受傷?”路子封不解道。
梅靈被路子封這樣一提醒,忽然笑道:“那還不是因為,他就在我們山下。”
梅靈裹了一件粉色的棉質披風下了山,遠遠的看去,便是個粉雕玉琢的貴公子,酒凌對著梅靈揮了揮手,讓他趕緊將這屏障撤了。
“你弄個披風做什麼?你又不怕冷。”酒凌道。
“先生覺得我冷。”梅靈回道。
酒凌噁心的抖了抖,見梅靈一直在看寒潤,便介紹道:“就是帶他過來人人家門。”
“哪裡是你家,還認門。”梅靈譏諷道。
“別說,先前我還嫌棄你這山上寸草不生都是死人骨頭,如今這骨頭養出的花花草草長得好,我還就想挨著你那破屋子建個房子了。”酒凌全然不理梅靈的奚落,帶著寒潤就逛遍了山崗。
梅靈走在他們二人後面,看到寒潤手上的傷已經止了血,那止血的布條看上去是在內襯上扯下來的,他瞟了一眼酒凌,就見酒凌的衣襟有些不整,心中也就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
路子封還站在山上等著梅靈回來,寒潤因走在前面,一眼就看到了路子封。
“師……”那個“弟”字還沒喊出口,話頭就被酒凌截住。
“你可別亂喊。”酒凌踮起腳尖,附在寒潤耳邊小聲警告道。
寒潤略遲疑,一時間不知該怎麼稱呼。
“喊先生,跟我一起喊路先生。”酒凌又道。
寒潤沉默著。
“你受傷了?”路子封看到寒潤的手,不過那傷不重,全然不似會驚醒梅靈的大傷。路子封微微蹙眉,看向梅靈。
梅靈笑著走上前道:“有些人上不來亂葬崗,就想些歪門左道,嚇唬我們。”
“哪能叫歪門左道,”酒凌反駁道,“我不過就是放放血,舒活舒活筋骨,怎麼是故意嚇你呢。”
“你舒活筋骨?”梅靈瞟了一眼寒潤的手。
“他也跟著活動活動。”酒凌解釋道。
“你既然執意要上山來,可是有什麼急事。”路子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