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什麼大事。”酒凌道,“就是帶他過來認認路。”說著酒凌就將寒潤向前推了一把。
梅靈不解道:“你這是何意?”
“你真不知道什麼意思還是假不知道?”酒凌高聲問道,“你可別忘了,是你把我忽悠下山的。”
經酒凌這麼一提醒,梅靈便笑了起來。
“便是要我不要找他麻煩麼,我曉得了。”梅靈道。
酒凌滿意的點了點頭,又道:“我是真的要在你這住下,建房子的事不是說笑的。”
“怎的突然要安家。”梅靈還是有些不解。
寒潤見路子封找了鐵鍁要去埋梅花樹下的坑,也跟了過去,留下梅靈和酒凌去後山找空地。
後山上的枯黃的雜草在雪堆裡冒出一個頭,看上去像是包裹著金子的水晶球,酒凌拋了一會兒土,丟擲了一截腐爛的草蓆子。
“我瞧著這地方不錯。”酒凌道。
“你再離我遠點,就那,那邊吧。”梅靈指了個看不清的地方,一臉嫌棄的不想跟酒凌做鄰居。
酒凌本想說幾句話,半晌一個字沒提,就道:“行吧,你的山頭你說了算,你說哪就是哪吧。”
“不過這塊地也給我留著。”酒凌道。
“你長這麼大地方做什麼。”梅靈踢開腳邊的雜草問道。
“回頭你還要把城郊我的屍首搬過來,等我建成了茅草屋,放這裡面,別讓我凍著。”酒凌不放心道。
“我怎麼聽著像是你要安排後事,你們夜叉不用挨雷劈的吧。”梅靈問。
“我又不是廣然,不當狼王,天雷劈我幹什麼。”酒凌認認真真的圈他的地盤。
“那是怎麼一回事。”梅靈問。
“我昨日上山本來就是想跟你說這事的,這不是被那個傻道士耽誤了一下,今早才過來嗎。”酒凌認真道,“我覺得我活不長了。”
梅靈彷彿沒聽見,道:“是麼?”
“你認真點。”酒凌瞧見梅靈的目光已經飄到梅花樹下,看著路子封培土,恨不得過去幫忙了。
梅靈的心思,全然不在他這裡。
“我說真的。”酒凌又道。
“嗯,我聽著呢。”梅靈看到寒潤接過了鐵鍁。
這寒潤還是很有眼色的。
梅靈的表情舒展了一些。
酒凌也不奢望梅靈能認真仔細聽他說話了,索性也去看培土的那兩個人。
酒凌道:“寒潤他不是帶走我的時候,觸動了帝陵的機關嗎,我最近總是這不舒服那不舒服,我懷疑那機關裡有毒,寒潤這活了好幾百年的,吸一點毒也不致命所以也就沒察覺,我可不行,我細皮嫩肉的,我覺得我快死了。”
梅靈彎了彎嘴角,看到路子封向他們這邊看來。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酒凌心道他都在託付後事了,怎麼還有人這麼冷血,當著一個將死之人的面談情說愛眉來眼去。
“嗯,左右你也不是第一次死了。你既然都這樣說了,我相信你的感覺是準的。”梅靈道。
酒凌本還想說些感慨的話,被梅靈這樣不冷不淡的一打發,自己頓時也沒了興趣。
“你家先生是怎麼看上去你的,這樣不會體諒人。”酒凌不免抱怨道。
梅靈看到路子封已經收了鐵鍁,向屋內走了,他也向回走去。酒凌見狀不得不跟上去。
“先生手都紅了。”梅靈捂住路子封的手,路子封皺了皺眉,想要抽手,但梅靈用了兩分力氣,路子封便不與他爭執了。
梅靈笑了起來。
酒凌見狀噁心的抖了抖。
寒潤以為酒凌冷,凍得發抖,便點燃了昨日剩餘的碳火,關了房門。
屋內暖融融的,剛剛在外面沾染的冰雪,在腳邊化出了一灘水,慢慢深入石縫。
這裡比不上蒼山派,也比不過京城的高門大戶,可寒潤看著路子封和這位前朝太傅,忽而覺得,這裡比那些地方更加適宜久居。
怪不得酒凌說一定要帶他上山來看看。
他下意識的想要去握酒凌的手。
酒凌還在跟梅靈說話,說到興致高昂處,眉飛色舞,雙手也筆畫上,讓寒潤撲了個空。
寒潤默默地收回手。
梅靈笑了笑,並未告訴酒凌。
夜裡,酒凌本想借宿,畢竟路子封離開的那段時間,他也經常在此居住,他熟練的要去抱被子,就被梅靈推出了屋外。
屋外又揚起了細碎的小雪。
“路朝夕你還是不是人!”酒凌抱著被子喊道。
“這荒山野嶺,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屋內燃氣燭火,窗邊對影成雙。
“飄雪了!”酒凌踹了一腳門。
寒潤看不下去,當真想要去幫酒凌,酒凌趕緊拉開他。
“如此天寒地凍,他們真的要將你關在外面?”寒潤不解道。
“習慣就好,習慣就好。”酒凌見鬧得差不多了,帶著寒潤下山去。
寒潤仍想回去敲門,但被酒凌攔住:“我鬧鬧他也就算了,真的要我們去礙了他的好事,準會被他記上好幾百年,動一動是小事,被那種記仇的梅花仙子記恨上,咱們可就等著倒黴了。”
“太傅大人既然已經修成正道,就絕不會是這般小氣的人。”寒潤道。
酒凌覺得這人間的本子,就是將神仙們想的太好,別的神仙且不談,就是路朝夕這種,人的七情六慾他樣樣都沾的,怎麼可能大方。
“你現在見了,就有這麼小氣的神仙。四海八荒,神妖魔佛多了去了,還不能允許他們各有各的脾氣了,你們就是太想當然,今日趁著你還沒修成正道,就先看看,省的以後得道了,再對這些神仙失望。”酒凌道。
“你見過得道後失望的神仙?”寒潤問道。
“見過,怎麼沒見過?”酒凌吸了吸鼻子,把從亂葬崗抱出來的棉被裹在身上,“我見過一個得道的神仙,道法高深的不得了,本來佛道分家,他是無緣修佛的,可偏偏這個道法高深的不得了的大神仙,又有了修佛法的機緣。但是修來修去,發現越修越迷茫,越來越失望,覺得這天地間一切都跟規矩上說的不一樣。”
“後來呢?”寒潤問。
“你猜猜?”酒凌笑道。
寒潤想到他讀過的典籍,猜測道:“一般這種情況,便會墜魔吧。”
“墜魔。”酒凌笑了笑道,“這個大神仙有一幫親戚,就是你說的墜魔的,這大神仙當時去修佛,剩下的那幫跟他一樣特別法力無邊的親戚就去修魔道了。結果有一天,修佛遇到了修魔的,發現他們也狗屁不通。”
寒潤皺了皺眉,心道酒凌這話,簡直是對天的褻瀆,他想來日方長,他總可以帶他見到真正的法度,眼下且先順著酒凌說。
酒凌見寒潤不說話,便知道寒潤在想什麼。
很多事情,除非自己親自走過,不然旁人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原來神仙也迷茫。”寒潤道。
“不,他一點都不迷茫,他覺得眼下一切都狗屁不通,所以開始崇尚上古的神仙,想著上古的神仙總有不一樣的見解,所以呢他後來就開始復活他祖上一位很了不起的親戚了。自此他過的很有目標,很快樂。”酒凌道。
寒潤對這個故事很不滿意,只覺得這是酒凌圓不上話,隨口胡謅的。
但酒凌跟他本就沒什麼可說的,如今酒凌願意講個不太警醒世人的故事給他聽,他心裡還是感激的。
於是道:“找到目標總是好的。”
酒凌點了點頭道:“嗯,我現在的目標,就是來世再來找你。”
寒潤心中忽然覺得被挖空,愣在那裡。
“你說什麼?”寒潤道。
“來世,你在此處等我,我定會來找你。”酒凌認真道。
他死在那年冬天。
冬季放晴的那一日。
梅靈隨便取了一張草蓆子,將這位錦衣玉食的小王爺埋了,又在埋了小王爺的地上面,指揮者寒潤,建了座小小的茅草屋。他和梅靈又將封印在京城城郊的青芒劍和酒凌的屍體帶了回來。
京中新帝大赦天下,路上梅靈還僱了兩個剛從牢裡放出來的武夫駕車,一路輕省了許多。
寒潤本以為等一世,酒凌就會回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凌福德不夠,過了一百年,連個陌生人在山下放血求入山門的影子都沒有。
寒潤白天會跟路子封下一下棋,有一日山下有一車伕馬車失控,被甩了出來,磕破了頭,梅靈以為是酒凌找上山了,下山去看,但見是個陌生人,又折了回來。
“是不是我們將他埋的太快了,鬼差礙於先生的面子,沒來提人,他眼下還在這地底下睡著呢?”梅靈隨口道。
不過只是一個隨口的玩笑,寒潤當夜便要拆屋尋人,梅靈被他一番動作吵得沒有辦法,十分不滿的出來制止了他。
“我不過是隨口一個玩笑。”梅靈嘆道。
因有寒潤這樣容不得開死人玩笑的居課,梅靈過的很是憋屈。
秋天落葉的時候,山下跑來一隻小狐狸,那狐狸毛色很黃,看上去病懨懨的。梅靈本是沒有在意,只是那一日是廣然上山的日子,因在山下等得久,梅靈便與那小狐狸玩了一會兒。
廣然是帶著緒雨一起來的。
鬼族的續尾之法只讓她長出了一個如同兔子尾巴大小的肉球,看上去可愛又可笑,可緒雨很喜歡,變成人形也要露這她那個圓乎乎的小尾巴。
緒雨見到那病懨懨的小狐狸,心生憐惜,便與廣然在此處告別,帶著小狐狸回青丘了。
廣然本是要送緒雨回去,緒雨搖了搖頭,拒絕道:“狼王哥哥已經幫我尋回尾巴,我不能一生都活在狼王哥哥的庇護下,青丘才是我的家,我離家太久,還是想回去看一看。”
廣然見狀也不再強求,只道她若是在青丘過得不舒心,可以去狼王洞裡找他。
梅靈等著這二人道別完了,才與廣然一同上山。
“你尋我來有什麼要事?”廣然許久沒有來過亂葬崗,如今這裡與其說是亂葬崗,不如說是梅靈的梅花嶺。
廣然只覺得有些陌生,變得緊張起來。
“前幾年個夜叉在此處安了家,先生也給你留了一塊地,就與我們的小屋挨著,你何時來此處,將你的洞也建過來。”梅靈道。
“我……”廣然被要推辭,但見梅靈神情嚴肅,並不是玩笑,便道,“我且先看看這地方多大,才好知道該建成什麼樣子。”
“還能有什麼樣子,自然是與我與先生住的那間一模一樣了。”梅靈笑了起來,“先生前幾日還與我說,剛入秋時,那房子漏水,思來想去,也是你太久沒來了,竟也沒人會這些修修補補的事情,還是你住在一旁方便些。”
廣然苦笑道,“我就是個瓦匠嗎?”
“你還可以當花匠。”梅靈帶他看了後院的雜草。
廣然也不知道,梅靈和路子封是如何在此處居住的。
這倒也怪不得梅靈,最近路子封也不需要三餐定時,漸漸地恢復到以往長眠的狀態。梅靈自然不會幹這些活,原先還有寒潤上山打理著。如今寒潤忙著四海八荒尋酒凌的魂魄,全然不曾回來過。
梅靈和路子封一覺醒來,便是這個情景了。
廣然拿這二人沒有辦法,自然是任勞任怨,不僅修屋蓋房,還又給四鄰八舍換了新家居。寒潤回到山上的時候,見自己的房內有了桌椅床鋪,很是驚喜。
夜裡廣然去摸酒凌埋在梅花樹下的酒,就見本該空了一罈的地方,多出了一罈不知何時放在那裡的佳釀。
上面的字型廣然很是熟悉,一時間他彷彿看到了那個硃批判詞的少年冥王。
廣然鼻子一澀,隨意取了一罈酒,喊了寒潤來嚐嚐。
二人還未開壇,就見茅草屋後面,青光隱隱閃動,整片山谷迴盪起清脆的鈴音。
“先生,看來那惱人的夜叉是聞到酒香醒了。”梅靈推門看去。
屋內,酒凌只覺渾身上下哪裡都不舒服,他看著手邊的合歡鈴,合歡鈴中已經有了一抹紅色的血絲,他咧嘴笑了笑,將合歡鈴揣進懷裡,走出了屋子。
“你這酒開的日子好。”酒凌躺了太久,腿腳都不利索,寒潤上前扶住他,酒凌也不嫌棄自己手不穩。見路子封走來,對著路子封搖了搖手上的合歡鈴。
“路先生,我能做的都已經做到了,接下來,就是跟你一樣,等著他們醒來了。”酒凌舉杯,邀路子封暢飲道。
那一夜,他們在梅花樹下聊了許多,酒凌憋了太久,根本不可能放過任何一個話頭。
梅靈笑著說去燒水,路子封也藉著去取棋盤的理由回了屋。
寒潤等了許久,不見那二人出來,正要上前去問可有什麼要幫忙的,便被酒凌拉住。
“忘了我交代給你的話了?壞了那個梅花大仙的好事,他可是要記仇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