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初春。雲谷站,祥晉街包子鋪。初春的氣溫還沒脫離嚴寒的凌冽。街上的柳枝懶得吐綠,土壤裡的草籽懶得冒芽,房頂的家貓懶得睜眼,夢中的人們更是懶得起來面對這冷酷的一天。
“陸叔又來給柴米買包子啊。”包子鋪的老闆帶著白色圍裙,開啟熱氣騰騰的蒸籠蓋,快速得撿了兩個肉包子放到小鐵盤裡。
頭戴著黑色針織帽子,鬢間的白髮越發的明顯,一條硃紅的毛線圍巾盤在脖間,一個老人一手拄著手杖,一手牽著一條棕黃色的狗。
老人對著包子鋪老闆客氣得招了下手,眯縫了的眼角留著褶子,老人走進店裡頭,坐在離窗最近的桌子,那是他每次來都會選的位置。
隨後他慢慢彎下腰解開狗脖子上的鏈子。
包子鋪老闆端上兩碟包子,包子的褶上還留著兩點鮮肉餡。
“老夥計,耐心點,這包子燙著呢。”老人一手使著筷子一手撕開一隻肉包子,那包子皮薄薄的,隨著麵皮撕開,裡頭的肉餡還沒露出來,一小股熱氣就騰了出來,香氣兒也跑了出來,坐在地上的狗聞著味站了起來,慢慢地搖著尾巴。
他看著那狗笑了起來,嘴上皺起褶子。
“陸叔,你給它扔地上不就行了,一隻狗還那麼講究。”包子鋪對這畫面熟悉得很,這位姓陸的老人在雲谷站住了幾十年,打包子鋪在這開業,老人一年四季幾乎天天來,即使自己不點,也給這隻叫柴米的狗點兩個肉包子。
老人只是摸著柴米的腦袋,柴米也眯縫著眼睛享受著,“可不行,他精著呢,從小寵慣了,太熱的他都不碰。”老人笑著對包子鋪老闆說著,嘴裡的牙也早掉得差不多。
包子店老闆知道,老人是怕柴米噎著。這隻叫柴米的狗也養了十多年了,包子店老闆看著柴米從不大點的奶狗被老人抱回來,長成毛色油亮的精壯模樣,轉眼十多年後,柴米也到了歲數,不能再放肆得奔跑,老人拿鏈子拴著柴米也是怕它被不長眼的車撞了。
陸叔耐心得一點點撕開肉包子,把肉餡也戳成幾塊,一點點餵給柴米,柴米眯著眼,張大了嘴,即使是一小口包子皮,柴米也容易嗆著,大多數柴米都是將包子吞下去的,它的牙齒也和老人的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得差不多了,嘴巴和眼睛一圈的的毛髮漸漸地掉了,背上的毛也有部分長出了白毛,走路時脖子也不再高高得仰著,看上去並不精神。
到家,陸叔解開柴米的鏈子,邁著小步子給柴米的食盆裡倒水,“過來,老夥計喝點水。”
柴米晃噠著腦袋慢慢地走到跟前,舔了幾下水抬起頭看著陸叔。
“老夥計,你也累了是不。”陸叔將柴米抱進懷裡。記得第一天帶柴米回家,還是91年,柴米還是個小奶狗,不大點的小玩意兒毛絨絨的。
那個時候老伴剛去世,唯一的兒子也在國外定了居。好幾次兒子都打電話過來說把我接到國外去,可是我又不懂外語,老婆子也躺在這兒,我哪兒也不想去。
我生在雲谷,長在雲谷幾十年。經歷過打仗,我活了了下來,也遇到了大革命,碰巧也讓我躲過了,一輩子娶妻生子也算沒有遺憾。
陸叔反覆撫摸著柴米的頭,想著往事。
時間一點點得消逝,陸叔的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因為心臟病在鬼門關繞了幾圈,心想著下次閻王爺可沒那麼多好心了。
自己活到這般歲數是穩賺不賠了,可是柴米怎麼辦,柴米也老了,自己要是走了,誰能照顧他?要是它還是條小狗,說不定還有人肯收留他,可是他……
想著想著,陸叔的鼻頭一酸,拿著手抹乾在眼眶打轉的霧水,“柴米啊,我的好柴米。”
下午,陸叔牽著柴米出門遛彎,路口一個茅草亭子裡,一群人圍著嚷嚷著。走近了一看,一個七十歲模樣的男人,拿著一本厚厚的書。所有人都圍著這書七嘴八舌得議論著。
圍觀好一會兒才瞭解,這書原來是這老人族譜。七十年代初,老人看保不了族譜拖了許多人打聽到一家寄存店。本來想著反正也保不了這族譜,也破罐子破摔,哪怕毀在這寄存店以後到了地底下,也不怕祖先責怪。
“那寄存店,有一牌子寫著‘不問東西,存限十年’。我當年也是無計可施了,把這族譜存在寄存店裡存了十年。”拿著族譜的老人感慨著,對著周圍微觀的街坊解釋著。
“後來,我家裡人拼了錢才讓我一家有了一個下海的機會。離開雲谷站也有了二十多年,等我們一家回來,我以為那寄存店早就沒了。今天去哪店附近轉了圈,沒成想那店還在,而且我這族譜也好生生得存放著。我這才拿了回來。”
“老陳啊,你這可是走了大運了,別說什麼家譜了,你看看大革命下那有好房子。”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挽著袖子,說話時還吐著唾沫星子。
“是說啊,而且當時我家已經到了絕路了,哪裡還有錢付寄存啊,就剩了一個我媽打的銀鐲子。”叫老陳的這個老者低著頭看著手上的族譜,一嘴道不盡的心酸,“那店老闆當時就要了這鐲子。今天我去拿家譜,老闆卻說還給我的還有我那老孃的銀鐲子,只讓我付個看管費。我自然是肯的,來去給我算了兩百塊。你們說說我這不是賺了麻。”
一個穿著臧紅色馬甲的阿婆聽著兩百塊,跳了出來,“哎喲,兩百塊可不少呢,能買個幾十斤肥膘子呢。”
“你們女人懂什麼,人老陳的家譜才重要呢,能是拿肥膘子比的嗎?你說當時抵的鐲子都還回來了,大夥說說是這道理不。”一個和老陳差不多年紀卻光了腦袋的老人聽完阿婆的話也站起來插了一嘴。說完,周圍一圈老頭老太七手八腳得比劃著,擁喝著。
“哎,老陳,你說那寄存店在哪兒啊,我咋沒聽過?”又一個老人佝僂著背問道。
“說到那寄存店,就在雲谷站車站附近八里路。在一個巷子最裡頭。”說完,老陳掩著手,神秘兮兮得補了一句,“不過那店,邪門得很,店是開在三合院裡的,那三合院朝西,院裡還種著楊樹呢。”
聽完,一圈的老頭老太們倒吸口涼氣,你一嘴我一嘴得議論著“哎喲,那不是開鬼門麻。”,“可不是麻,聽說那楊樹種著風一吹,葉子動靜就跟鬼拍手似的。”,“你這一說,倒也怪了,老陳這家譜一家子保不住,那一大個寄存院,咋就能逃了這大革命。”,“可不是麻,你這一說,老陳……”
陸叔感覺手上的繩子被拽了幾下,回頭一看,柴米望著路口的一隻狗只蹦高。
“呵,你這老傢伙,看著老相好了?”說完,回頭望了望任然簇在一塊兒的老人們。又看了看柴米,繼續往街道上遛彎。
那寄存店,有一牌子寫著“不問東西,存限十年”……路上,老陳提及寄存家譜的事一直出現在陸叔腦海裡,看著跟在一旁不時眯著眼的柴米,陸叔反覆唸叨著那牌子上的字。
春天最後駐足到了雲谷站,到了晚上,風颳進雲谷站,還是刺骨得冷。陸叔早早得睡下了,一旁的狗窩裡柴米也入了夢,不時地哼哧著。
在夢中陸叔聽見了陸大嬸在廚房裡做飯,還有小柴米,柴米繞著大嬸叫著跳著,搖著尾巴。陸叔像往常一樣坐在飯桌上喊著“老婆子,還得等多久啊,這肚子都餓癟了。”
廚房裡傳來鍋鏟碰撞的錚錚聲,陸大嬸遠遠得喊著:“你跟這小玩意沒個好的,也不過來搭把手。”陸叔聞聲站起來,朝廚房走去。
可到了廚房,燥臺上的鍋卻是空的,陸大嬸常圍的圍裙疊得好好得放在一邊的木桌上,廚房了沒有一個人,柴米也不見了蹤跡。陸叔喊著陸大嬸,喊著柴米,卻不見人影,也聽不見動靜。
“汪!”突然,一聲犬吠從房間裡傳出來,陸叔緊忙著跑進了屋子裡,柴米就吐著舌頭看著他搖著尾巴。
“柴米,我的好柴米。”陸叔衝上去,抱著柴米,可懷裡的分量越來越重。低下了頭,柴米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柴米,你別嚇我,你醒醒!”陸叔搖著懷中的柴米,而柴米只是閉著眼,身上的毛色開始褪下,身上肉也不再緊實。反覆地摸著柴米,陸叔哭得泣不成聲“她走了,你可不能再扔下我了。柴米……”
“柴米!”。
“汪!”一聲沉悶的吠叫聲驚醒了陸叔,原來一切都只是夢。柴米守在床邊,望著陸叔。看看桌上的鐘,還不到四點,窗外的天還暗著。拉開了檯燈,陸叔披著一件外套坐在桌旁,拉開抽屜拿出了相簿,陸叔的鼻樑上架著一副老花鏡,眯縫著眼睛一頁頁得翻著相簿。
“嗚……”趴回到窩裡的柴米,張大了嘴巴打了哈欠。
“喲,你也不想睡了?”說完,抱起了柴米繼續翻著相簿“你看,這是我老伴兒,你還沒見過她吧,她燒的面可香了……怎麼,你不愛吃?對啊,你這狗東西光想著肉包子了……”
陸叔這一輩子都是幸運的,他活著經歷了三個朝代大改革,他記不得出生那會兒的記憶,但卻還能想起在這雲谷鎮仍有幾個滿清的秀才,活到老還是不肯落辮,成天扎個牛角辮,後來也是被政府的特務頭子一陣羞辱被落了發。
等他成年了,經歷了戰爭,就當所有人都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時候他可算是僥倖得活的好好的。再然後取了一個賢惠的妻子,兩人生活恩愛一輩子,只可惜……
老伴兒去世有陸叔也不肯跟兒子住,便養了一條狗取名柴米算是給生活帶個樂。
轉眼,柴米也老了,但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人離開了。他知道他也沒幾天可以活。
天色漸漸地明亮起來,合上相簿前,陸叔拿出一張和柴米的合照,揣進了大衣口袋。
像往常一樣,陸叔牽著柴米到了祥晉包子鋪。
“老樣子啊陸叔。”包子鋪老闆大老遠就看著那熟悉的一大一小的身影。
“就給柴米來一碟肉包子吧。”陸叔提著嘴角的笑,看了看身邊的柴米。
“叔今天生病了?”老闆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轉身拿了個新盤子。
“沒,就是沒啥胃口。”說完,感覺喉嚨裡卡著一大棗那樣的難受。
還是選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陸叔反覆得揉著柴米的腦袋,“今兒你多吃點。慢慢吃。”
柴米愈發老了之後,也不愛攀搭在人身上,陸叔剛放下手,柴米後腿就用上了勁兒,愣是站了起來,兩隻前爪搭在陸叔的大腿上。
包子鋪老闆端著肉包子過來瞅見了,感慨道“哎呀,多少年沒見柴米這麼活騰了。”
陸叔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轉身拿包子的時候,在袖子上抹掉了淚水。
“來,柴米,你最愛吃的肉包子。”陸叔將包子一點,一點,一點地掰開。拿出一小塊蘸著肉汁的包子皮送到柴米嘴邊,柴米只是汪了一聲“喲,饞肉了?還挑。”又拿出一塊肉餡攤在手心上送到柴米嘴邊。
柴米只是聞聞,掛舌頭望著陸叔,前爪又伸了伸想要搭在陸叔的胳膊上。
見狀,陸叔的淚水忍不住得往下流。
一刻鐘過去了,碟子裡的肉包子塊兒,柴米只是吃了零星一點。“老闆,幫我把包子包上帶走吧,這傢伙也是沒有胃口。”陸叔禮貌地笑著,拍了拍柴米的背脊。
走出包子鋪,陸叔牽著柴米悠悠得走著。柴米啊,我不捨得你比我去的早,老婆子已經先走了,你要是也走了我得多難受……
雖然天色還早得很,可太陽卻爬上來,散著溫暖得光一點也不含糊,陽光照在陸叔和柴米的身上,暖洋洋的。陸叔牽著柴米,慢慢地走,離目的地越近,心越是冷,越是酸。路上往來的行人騎著腳踏車,打著鈴鐺,街上的商販也開始熱鬧起來。
柴米也是耷拉著腦袋悠悠得走著,不自覺晃噠著跟在陸叔身旁,不時抬頭看著陸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