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聽竹小築,尉遲燼那一直強撐著的、如同山嶽般的身軀,便轟然晃動了一下。
他的腳步踉蹌,彷彿承受著千鈞重壓,每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
雨水順著他的髮絲滴落,與額角滲出的冷汗混合在一起,模糊了他那張素來冷峻的面容。
“噗——”一口暗紅色的鮮血,再也壓抑不住,從他嘴角溢位。
那血色深沉如夜,帶著一股腥甜的味道,滴落在青石板上,瞬間被雨水衝散,化作一抹淡粉。
血珠在石板上綻開,如同盛開又凋零的花朵,轉眼就被無情的雨水帶走。
“夫君!”
戚月知驚呼一聲,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慌亂與擔憂。
她想也沒想便立刻上前,纖細的雙手緊緊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的身軀如此沉重,幾乎要將她嬌小的身子一同壓倒。
這一次,他沒有推開她。
往常那份倔強的自尊,那種寧可獨自承受也不願示弱的驕傲,此刻都隨著那口鮮血一同湧出。
他太虛弱了,虛弱得連抗拒她的關懷都成了奢望。
與惡魂的纏鬥耗盡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力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在透支著生命。
而柳如是那泣血般的遺言,更是化作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了他早已千瘡百孔的神魂之上。
那句“燼哥哥,月知她是無辜的”
如魔音繞樑,在他腦海中反覆迴響,撕扯著他的理智與情感。
兩人跌跌撞撞地進了屋。
戚月知幾乎是半拖半扶著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他會突然倒下。
她能感受到他身體的顫抖,那種從骨子裡透出的虛弱讓她心如刀絞。
戚月知將他安置在自己房中的軟榻上,動作輕柔得像在處理易碎的珍寶。
門外的莫語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小臉煞白,卻還是在戚月知的指揮下,手忙腳亂地端來了熱水、傷藥和乾淨的布巾。
她的手都在發抖,幾次差點打翻水盆。
“莫語,你先退下。”
戚月知輕聲吩咐道,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
房門被輕輕合上,將外面的風雨和莫語焦灼的視線一併隔絕。
屋內的燭火被風吹得搖曳不定,橘黃色的光芒忽明忽暗,將兩人拉長的影子投在牆上,交織纏繞,難分彼此。
那跳躍的光影彷彿有了生命,在牆面上演繹著無聲的戲劇。
尉遲燼靠在榻上,閉著眼,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
唇上那一抹刺目的血跡,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讓他那張一向冷硬的臉龐,第一次顯露出一種破碎的脆弱感。
那種脆弱如此真實,如此讓人心疼。
戚月知擰乾了布巾,動作輕緩而專注,跪坐在榻邊,小心翼翼地為他擦去嘴角的血漬。
布巾溫熱,觸碰著他冰涼的肌膚,帶來一絲溫暖。
她的動作極其輕柔,彷彿害怕弄疼了他。
他的面板很燙,異常的高熱讓她心中一緊。
這是內息紊亂、煞氣與血契之力在體內衝撞的結果,那些力量如脫韁野馬,在他經脈中肆意衝撞,帶來劇烈的痛苦。
“傷口在哪?”
她輕聲問,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無法掩飾的關切。
她的眼中滿含擔憂,那種純真的關懷沒有一絲虛假。
尉遲燼沒有睜眼,只是抬起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左肩。
他的手臂顫抖著,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顯得吃力。
戚月知剪開他被雨水浸透的玄色外衣,布料溼重,緊貼著他的肌膚。
當衣衫被剪開時,一道深可見骨的爪痕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那傷口猙獰可怖,血肉翻卷,讓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傷口周圍縈繞著一層淡淡的黑氣,那黑氣如絲如縷,緩緩蠕動著,散發著陰森詭異的氣息。
正是惡魂的怨氣所致,這讓傷口無法自行癒合,甚至有腐化的跡象。
黑氣所過之處,血肉呈現出不正常的青紫色。
她倒出金瘡藥,藥粉散發著淡淡的草藥香味,用指尖蘸了,小心翼翼地,均勻地塗抹在傷口上。
每一次觸碰都讓他身體微微一顫,她能感受到他在努力忍耐著痛苦。
昏暗的燭光下,兩人獨處一室,氣氛安靜得有些詭異。
尉遲燼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一股淡淡的、說不出的馨香,像是某種草藥混合著女子體香的味道,竟不可思議地,讓他體內那股狂躁欲噬主的血契之力,有了一絲絲平息的跡象。
他緩緩睜開眼,看到的,是她專注而沉靜的側臉。
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纖細的手指在他的傷口上靈巧地動作著,輕柔,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定。
“你的手……很穩。”
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戚月知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抬頭,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習以為常罷了。在戚家時,也常要自己處理一些小傷。”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卻讓尉遲燼的心,莫名地抽動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才又低聲道:“玄冥府比戚家更甚。你在這裡,要面對的……遠不止皮肉之苦。”
“我知道。”
戚月知為他包紮好傷口,抬起頭,迎上他複雜的視線,“所以,我需要盟友,而不是敵人。夫君,你覺得呢?”
她大膽地、直白地,將那份心照不宣的“合作”,擺到了檯面上。
尉遲燼看著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在燭光下亮得驚人,彷彿能照進他靈魂最黑暗的角落。
“盟友……”
他咀嚼著這個詞,眼神閃爍不定,“或許吧。前提是,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和……足夠堅固的信任。”
“信任,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
戚月知沒有退縮,“就像今晚。”
尉遲燼的目光,落在了她緊握在身側的那把黃楊木梳上。
他想起了她用那一聲清叱震懾惡魂的場景,想起了她用那奇特的力量安撫遊魂、斬斷黑線的畫面。
他沉默了許久,終於問出了那個盤桓在心頭的問題。
“戚月知,”
他看著她的眼睛,“你……為何要救我?”
在冷香小築,她明明可以帶著那個小丫鬟的遊魂悄然退走,任由他自生自滅。
戚月知收回目光,重新為他換了一塊熱毛巾,淡淡地說道:“我說過,我想活下去。你若出事,我未必能獨善其身。”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更輕了些。
“況且……我也不想看到無辜的魂魄,再受欺凌。”
這個回答,坦誠得近乎冷酷,卻又在最後,保留了一絲人性的柔軟。
尉遲燼看著她纖弱卻堅韌的背影,心中某個被冰封了二十多年的角落,彷彿被這微弱的燭光,照出了一絲暖意。
這個女人,和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柳如是說的‘血蓮’、‘墨池’……”
他低聲開口,不再是質問,而是帶著一種商議的口吻,“你有什麼看法?”
戚月知轉過身,與他對視。
“目前還不好說。但‘血蓮’,聽起來不祥,九成與血祭有關。‘墨池’,若非地名,便可能指某種特殊的液體或容器,甚至是……存放‘黑色典籍’的地方。”
她看著尉遲燼驟然收縮的瞳孔,繼續說道:“至於‘他說謊’、‘騙局’,恐怕直指玄冥府和‘噬魂血契’最核心的秘密。我們之前所知的一切,可能……都是錯的。”
兩人就這幾個關鍵詞,進行了一番簡短卻深入的探討。
雖然沒有得出明確的結論,但這種共同分析、共同面對未知的過程,像一雙無形的手,將兩人之間那堵看不見的牆,又推開了一些。
尉遲燼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不僅擁有詭異莫測的能力,更有著一顆遠超常人的、冷靜通透的心。
他的眼神,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柔和了一些。
或許……
他心中想。
或許,她說的沒錯。
她,真的能幫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