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燼沒有回答戚月知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裡翻湧著太多複雜的東西——痛苦、掙扎、不甘,還有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溫柔,最終都歸於死水般的沉寂。
他緩緩轉過身,拖著那柄仍在不斷滴水的沉重長劍,一瘸一拐地,艱難地朝著小丫鬟遊魂消散前所指的那個房間走去。
戚月知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跟了上去。
她甚至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攙扶他那搖搖欲墜的身軀,卻被他用一個冷峻而決絕的眼神制止了。
他可以接受她的援手,卻不能接受她的攙扶——這細微的差別,卻是天壤之別。
這是屬於尉遲燼,最後的、可悲卻又可敬的驕傲。
推開那扇虛掩著的房門,一股比院中更加濃重、更加沉鬱的死氣如潮水般撲面而來。
那不是惡魂狂暴的怨恨,而是一種長年累月積壓下來的、深入骨髓的哀傷與怨毒,幾乎凝成了實質,讓人的呼吸都變得異常沉重。
房間裡佈滿了厚厚的灰塵,蛛網密佈蒙塵,但從那精雕細琢的黃花梨木雕花大床、光潔如鏡的螺鈿鑲嵌梳妝檯,依然能看出當年的精緻與雅潔。
戚月知一踏入房間,瞳孔便猛地一縮,心頭湧起一陣寒意。
在她的\"幽冥瞳\"特殊視野裡,那張佈滿厚重灰塵的梳妝檯前,竟靜靜地坐著一個穿著素色衣裙的女子魂魄。
她氣質嫻雅如蘭,面容清麗動人,但魂體卻虛弱得近乎完全透明。
她彷彿對外界的突然闖入毫無所覺,只是機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舉起纖細手臂,對著空無一物的古銅鏡梳理長髮的動作,口中還無意識地低聲吟哦著支離破碎的詞句。
更讓戚月知心驚膽戰的是,在那女子脆弱的魂體上,竟纏繞著無數道比髮絲還要纖細的詭異黑色絲線!
那些絲線,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蠕動著,深深地刺入了她的魂體,正源源不斷地抽取著她本就所剩無幾的魂力,讓她永世不得安寧,也永世無法消散,只能困在這方寸之地,日復一日地重複著生前的絕望。
“是柳氏……”
尉遲燼的聲音在一旁低低響起,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她死了很多年了,沒想到魂魄還困在這裡。”
他看著柳如是,眼中那慣常的麻木之下,竟罕見地流露出了一絲同情與愧疚。
“她生前極有才華,卻……紅顏薄命。”
他聲音低沉,“玄冥府,虧欠她們太多了。”
戚月知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虧欠?
一句輕飄飄的虧欠,如何能抵償這生不如死的囚禁和折磨?
她看著柳如是身上的黑色絲線,立刻就明白了。
這,就是“噬魂血契”最殘忍的體現。
它不止是要她們的命,更是要將她們的魂魄,榨乾到最後一絲一毫!
她不再猶豫,緩緩走到梳妝檯前,從袖中取出了那把黃楊木梳。
“柳姐姐,”
她輕聲開口,聲音裡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你若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或想說的話,請告訴我,我會盡力幫你。”
她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舊梳子,慢慢地、試探性地靠近柳如是魂體上的那些黑色絲線。
“嗡……”
當梳子靠近時,那些黑線竟像受驚的毒蛇般,猛地瑟縮了一下!
柳如是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神,也隨之出現了一絲微弱的波動,彷彿被驚擾了長久的沉眠。
有用!
戚月知心頭一振,將梳子又靠近了幾分。
舊梳子周身散發出柔和的、近乎於無的清光,那光芒並不耀眼,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破除一切邪祟的淨化之力。
在清光的持續照耀下,纏繞在柳如是魂體上最外圍的幾根黑色絲線,開始劇烈地顫抖,發出“滋滋”的、如同冰塊丟入烈火中的聲響。
突然,“啪”的一聲輕響!
一根黑線,應聲斷裂!
柳如是那虛弱的魂體猛地一顫,那雙空洞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睛裡,竟奇蹟般地,恢復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她僵硬地抬起頭,茫然地看著眼前的戚月知,又看了看一旁手握重劍、臉色蒼白的尉遲燼。
痛苦、迷茫、驚恐……
無數種情緒在她眼中交替閃過。
“血……”
她張開嘴,用一種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艱難地吐出一個字。
“啪!啪!”
又是兩聲輕響,又有兩根黑線斷裂!
更多的清明回到了柳如是的眼中,她似乎認出了尉遲燼,眼中閃過一絲極深的恐懼和恨意,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無盡謊言包裹的絕望。
“血蓮……墨池……”
她的聲音依舊虛弱,卻清晰了許多,“小心……黑色……典籍……裡面……都是謊言……”
她像是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魂體劇烈地波動起來,變得更加透明。
“他……他在說謊……都是……騙局……”
“真正的……祭品……”
“是……是血脈……”
說完最後一個字,她眼中的清明便如同風中殘燭,迅速熄滅了。
斷裂的黑線重新在她魂體上生成,但這一次,她的魂魄似乎再也無法承受這種束縛。
她臉上那痛苦扭曲的表情,在最後時刻,竟化為了一絲解脫的、悽然的微笑。
整個魂體,如同一尊被風化的沙雕,在一瞬間,化作了漫天飛舞的光點,徹底消散在了這間囚禁了她數十年的牢籠裡。
房間裡,只剩下她最後那幾句斷斷續續的、泣血般的低語,在空氣中迴盪。
血蓮。
墨池。
黑色典籍是謊言。
真正的祭品……
是血脈。
每一個詞,都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戚月知和尉遲燼的心上。
尉遲燼的身體猛地一晃,幾乎要站立不穩。
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眼神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駭然與震動。
戚月知也陷入了沉思,柳如是的話,將她之前的種種推測,引向了一個更加恐怖、也更加匪夷所思的方向。
“他”是誰?
騙局又是什麼?
如果“鬼妻”們只是“魂引”,那真正的祭品——“血脈”,又是指誰?
答案,幾乎已經呼之欲出。
戚月知緩緩抬起頭,看向尉遲燼。
兩人的目光,在昏暗的房間裡交匯。
他們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
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