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車轆轆啟動,車裡有鹽,重,比木器行那輛要沉兩倍。
陳玄和蘇星雪坐在鹽袋上,背靠背,呼吸都壓在胸腔裡,誰也不搶誰的風。
柳七和顧盲遠遠跟著木器車,像黑裡兩隻隨影而行的貓。
官道盡頭,路分兩岔。
左去榷場,右去西嶺。
鹽車拐向右,車輪捲起的塵像霧,薄薄地貼在夜裡。
前面第三個路口有一座破了半邊牆的土地祠,夜裡有香,香灰不旺,香頭紅得可憐。
陳玄看一眼香頭,就知道這祠白日人多,夜裡無人,香是白日留的。
他不許老叟停,也不許他避,直直過去。
走到坡腳,風忽地轉正,像誰推開一道看不見的門,山上冷得更硬了。
蘇星雪抬頭望了一眼黑壓壓的嶺影,眼底閃過極輕的一點光。
陳玄把掌心按在控制符上,那五尊又淡淡應了一下。
他把那道應放在心裡,像把一塊小鐵納進胸骨,壓一壓,穩一穩。
“在這兒停,分道。”陳玄道。
老叟把車勒住,打了個噴嚏,低低罵了一句夜露重,便縮在車轅上打盹。
柳七與顧盲也到了,三車在坡腳成了一個小小的三角,影子無聲相疊。
四下無人,唯有草葉擦過地面發出的窸窸聲,像老鼠在找糧。
陳玄把鹽袋推開,取出那套行軍匣縮陣的扣件,一件件拆。
五尊傀儡在黑布下彷彿聽見了主人的心念,咔咔鎖止拆開,一口一口換氣似的撥出極細的冷氣,像五個沉睡的巨人要翻身。
陳玄沒讓它們全展開,只放開兩道關節,留在半馱與半起之間。
這樣一來,等他在甬道里需要突擊,只要符一扣,整具就能起。
蘇星雪把息影符壓在胸口,回頭看他:“子初前,我在枯井口等你一息,過時不候。”
“你若遲了,按第二式走,你從東南甬道上我拖的那口令,我去外圈繞時序。”
“好。”陳玄道。
柳七把自己袖裡的薄刀按在鐘面圖樣上,又把那張圖塞回懷裡,眼神比剛才更亮了一點:“我去找鍾。”
顧盲點頭,聲音低低:“我去找瓶。”
四人目光一一對上,彼此心裡把最後一個如果壓死。
陳玄把兩指交在一起,極輕極輕地在空中一點,像點在一張看不見的畫上——起。
沒有鼓,也沒有喊。
鹽車、木車、一盞盞死掉的燈、和山腳下被夜拔得更深的黑,統統留在身後。
風在前頭跑,他們在後頭跟,步子輕,呼吸淺,心卻沉。
五尊傀儡挾在他身邊,無聲,沉,像五個沒有魂的兵,正等著在某一刻活。
坡勢越來越陡,草尖上的露像一層冰膜,踩過去便碎成細小的冷意。
四人分道之後,陳玄帶著兩尊半起的鐵將一路貼著東南甬道的外沿潛行。
另三尊則由他以符念牽在百步外的暗隨線上,若有異動,一息內俱到。
甬道很窄,石階被年頭磨得發亮,間或有枯葉堵在縫裡,一腳輕落,聲息便會往洞裡傳成十倍。
越往上,香灰味越重,裡頭夾著一股甜得發腥的氣,甜得人喉嚨發緊。
前方微光一線,他停下來。
折光布從袖裡撥出,輕輕一覆,布面如水,光線從他肩頭掠過去,只留下更深的一點影。
陳玄藉著這一線微光把外圈看了個大概。
靜元觀,比白日裡看到的更靜。
廊下掛著的風鈴不響,竹林裡風過不響,連臺階上方那簷獸的影,似乎也被按著不動。
整座觀像扣在一口大鐘底下,鍾裡有人敲著慢拍,敲一下,空氣就跟著顫一顫。
陳玄微傾著身,把折光布再挪半指,視線穿著影往裡探。
妖氣,沖天。
那不是單純的黑霧,也不是尋常妖潮回湧時那種亂翻的灰影,它有色,有紋,有骨。
中心那片空地,原本供桌所在的位置,此刻被硬生生鏟成一個圓臺。
檯面刻滿了蛇一樣的細線,那些線並不是刻出來的,而像是有一股肉眼看不見的力量在地面行走過。
所過之處石面就被燒成了烏金。
線與線交纏,交纏處立著一隻半尺高的黑瓶,瓶上沒有耳、沒有口,只有一枚像眼睛的縫,容魂瓶的主碎。
瓶外就是圈。
內圈赤魘花根鬚鋪成的胎,外圈陰凝草勾連的纏。
再外一寸,七階妖核做引的那枚圓珠,珠面黑得發亮,亮裡有光,光裡有像要爬出來的影子。
珠上一顆顆細小的金砂在陣紋裡浮浮沉沉,像灑在水裡的鹽,沉不下去,也浮不上來。
再往外看,是人。
趙顯允站在臺後。
他不戴官帽、不披袍裘,身上一件黑衣,衣口裡繡著極細的銀紋,隱約是南疆密教的折頸蛇。
他整個人比白日裡在朝堂上的那副溫良少了七分,多了七分陰狠。
燈火一照,他的眼角像鑲了刀片。
魏羲在他左側,廊下,手裡捧著一面溫白的玉鍾,鍾舌吊得很直,絲線細得看不見。
魏羲臉很白,白得像抹了粉,唇色淡,眼睛細而長,像兩條閉著的魚。
他不說話,手腕極穩,白玉鍾就安安靜靜躺在他掌裡,連晃都不晃一下。
黑巾人在右,背靠柱,腰間單刀戴得低,刀柄上裹著一層舊布,布邊露出一角,磨得發亮。
死士散在四角門,四人一組,眼光冷,手腳收得死,像石頭立在那裡。
更外一圈的眼線裝成挑夫、乞丐、藥販,有的甚至提著屜子在廊下慢慢走,掀開屜蓋又蓋上,像真在做生意。
陳玄一眼就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他把這一切用鏡片記下,透過折光布的下沿一寸一寸刻進那面遠在城裡的鏡子裡。
“西北角。”柳七的唇形在三十步外與他對上。
她蜷在一座斷佛的影子裡,手臂貼在身側,薄刀在指間被擦得無聲無光。
陳玄點頭,朝她指了指廊下——魏羲。
他們不需要語言,圖樣和時序早烙進了骨頭。
顧盲不見了。
可陳玄並不慌,他閉了閉眼,再睜時,甬道另一側的香獸口裡微微有一絲不自然的陰影起伏。
那是顧盲的袖擺輕輕拂過香灰,又迅速收回。
入口很窄,他已經在試角度。
風變了。原本從西北斜落的風忽地被結界端直了一瞬。
陳玄的舌根發麻,他知道自己踩在了陣皮上:四象封,八門鎖,外加一層心率禁的薄膜。
子初前一刻,玉鍾未響,壇心卻已有響。
地底的某處彷彿有一隻巨大的心臟在開始慢慢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