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跳一次,那枚黑圓珠便微微一縮,周圈的陰凝草便像潮水被拖了半指,隨即又緩緩推回,推回時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極淡的綠黑痕。
蘇星雪從枯井那邊貼進來,她貼得比風還薄。
息影符緊緊扣在她鎖骨上,連她自己的影子都像被息掉了一半。
她停在一叢竹影裡,手指在掌心寫字,寫的是魏右二步。
陳玄眼尾餘光一挑,輕輕點,表示看見。
趙顯允舉手,食指與拇指捏住一粒紅得發黑的粉末,緩緩一彈,粉末在半空化開,落在那枚黑珠上,珠表的金砂就像被燙了一下,全部往內一陷。
他不看誰,甚至連眼皮都沒抬,只把手掌虛按在空中,像按在一個看不見的閾上。
魏羲這才把白玉鐘慢慢抬起,鍾舌未動,絲線未搖,玉面已先亮了半分。
“鍾一響,心率禁落。”蘇星雪的唇形在遠處一開一合。
陳玄點了一次,手背輕壓,示意柳七準備。
他要把結界的皮摸全,再動刀。
五尊鐵將安靜地伏在他身邊,看上去像五尊縮成一團的獸,身邊的草微微向外斜,那是軀殼裡重力變化帶起的微風。
陳玄的指背敲了敲控制符,第一尊重足的器身在看不見的力道里發出極輕的一聲喀,關節調到最沉的那一檔;
第二尊靜息的器緣在黑裡像被水抹了一層,邊界模糊;
第三尊反爆的心核裡那層金砂像被暗潮託了一下,浮又沉;
第四尊翼片兩側導流片微微張開半分,像一隻深海魚在調整浮力;
第五尊剝魂的背脊針光一吞一吐,吞的是風,吐的是靜。
翼片,走位。
重足,壓線。
靜息,罩影。
三尊同時往前滑,不用腳,靠導流片借風,像三塊被人推進水面的影,貼地輕行。
陳玄把心跳壓到最低,胸腔只起伏到看不見的那一線。
靠近結界皮的一瞬,皮像活物一樣縮了一下,似乎嫌他們太近。
陳玄指尖一攏,第一尊重足的足跟輕輕往地上一磕,震紋順著地衣向外散,像一圈看不見的漣漪,撞在那層皮上……
嗡。
皮動了,紋顯了,像有人用墨在空氣裡畫了條線。
線不粗,指寬左右,繞著靜元觀的外沿圈了一圈。
線和線交接處,有四個比其他地方更亮一些的結點,分別在四象位——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陳玄的心一點,這是鎖的四角。
他並不急破,而是選了玄武位,地背,最穩的位置。
第一尊重足把重心盡數壓在一隻足上,另一隻足尖輕輕落在那條線外側,像試探,又像欺負。
線平靜,紋不亂。
陳玄指尖一扣,足跟內旋,重心跨線。
嗡!
皮被踩出一枚漲起的小包,又很快把包吞回去,像被戳了一下的人把肌肉收緊。
陳玄面不改色,第二尊靜息立刻把影罩壓上,影子把那一點包的形狀模糊掉,像把剛被戳出來的青一掌揉勻。
第三尊反爆的心核微亮,那圈金砂主動往外一散,像給結界皮綴了一件軟甲,讓第一口反彈小半。
陳玄心裡盤了一圈:承壓不錯,反彈小,他若硬砸三次,也許能破一個針眼。
他退回半步。
風在他耳後竄了一下,帶著祭壇那頭的咒音。
“柳七。”陳玄唇形極小,“鍾。”
柳七“嗯”了一聲,身體像一條蛇,從斷佛影裡滑出去三尺。
她的指尖細得難以置信,腳尖抬起一線,重心落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點上。
那點恰好是廊梁與柱子之間最穩的一處暗筋。
她的身影竟因此停住,不晃。
白玉鐘面在魏羲的手腕上微微側了一角,玉面上那層潔已經鋪成一層薄雪。
柳七的刀尖輕輕前探,探到玉面一寸外的空氣就停。
陳玄的手背輕輕彈了一下,柳七收,沒上。
因為趙顯允抬頭了。
不是看她,而是抬起眼皮看向廊外那片竹影。
他的目光像蛇吐信,吐出來又收回去。
魏羲也把鐘面不動聲色地往懷裡靠了半指。
他們什麼都沒看見,但他們覺得了,這就是心率禁的兇險。
蘇星雪在枯井口把息影壓得再死一分,她沒有動,她只把那隻素白木簪從發裡拔下,握在手心。
那是她今夜的武器,不是用來殺人,是用來借力。
她把木簪的一頭輕輕點在井壁上的某一塊青苔上,青苔吸了一口氣似的縮了一下。
這是舊道觀修出來的香路脈。
陳玄知道她在做什麼。
他眼皮都不抬,指尖捏了一下控制符。第五尊剝魂的背針微微抬了半分,方向對準壇心下方的那枚容魂瓶主碎。
遠處的顧盲像與他心連了線,袖下的匣在香獸口中無聲開啟,拔心鉤在黑裡呼的一吞一吐,吐完即收。
子初,到了。
第一聲鐘響沒響。
魏羲沒有敲,他只是把玉鍾往外推了一寸。
玉面迎著壇心,像一面看不見的鏡子,把壇心那一點髒照得無所遁形。
趙顯允的手緩緩虛按下去,按住空氣裡那枚看不見的閾。
黑珠嗡的一聲,裡面像有一顆心砰了一下。
祭壇中央的空地上,那些蛇一樣的細線突然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攥在一起。
虛空裂縫,開始成形。
它起初很細,只有指寬,然後像一個被人從裡往外撕開的口子,左右慢慢拉開。
每抖一次,空氣裡就有一股極冷的風往外噴。
妖氣沖天,結界像一口扣在地上的鐘,直直衝到鐘頂。
觀外的竹子尖忽然全都向一個方向倒了過去,遠處有狗在院裡叫,叫了一聲就沒了,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喉嚨。
陳玄眼角一跳。
他知道,時間,緊了。
再不試,等口開圓了,便不是他們破不破得開的事,是開不開放你的事。
他把指尖在控制符上一扣,第一尊重足抬起半步。
足跟落下的同時,結界外沿的紋一下全亮了。
每一條線都像被人用銀線從暗處拉出來,拉成一張網。
網在他足跟下彈了一下,又狠狠往回收。
反彈被吃去一半,剩下一半順著翼片的導向往另一側甩。
沒破。
陳玄面不改,第二腳落。
“刺。”
空氣像被什麼極硬極冷的東西劃了一下,結界被嗡嗡嗡震了三下,震的頻率從慢到快,又從快到慢。
像一個被逼到角落的猛獸先是低吼,隨即狂躁,最後強撐著把脊背豎直。
結界像一張被拉緊到極致的弓,弓弦突然又被人拽緊半指,整口罩咯吱了一下,隨後一切復歸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