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的靈繪探符我做了個備手,這是鏡片,貼在折光佈下,能把你眼睛看到的東西直接刻在我那面鏡子裡。”
“鏡子在哪裡?”陳玄問。
“我弟房裡。”蘇星雪垂眸。
“如果今夜我不回來,他會把那面鏡子送到你手裡。”
陳玄“嗯”了一聲,他把鏡片貼到折光佈下側,感覺不到重量,卻能覺出布面多了一層細微的冰涼。
他把控制符也摸出來在指尖旋了一圈,五尊傀儡的呼吸在手心像是隱隱起落了一下,隨後又沉下去。
收,松,再收,像試弦。
“遠處的風變了。”顧盲在車底忽然開口。
他的耳朵比常人敏,能把風從哪條巷子拐出來分得明明白白。
“西北向轉東了,今晚到子時,風該是斜落,從觀外的竹林往下衝。”
“好風。”陳玄目光一亮,“斜落風有走位,正好給翼片借力。”
“也不好。”蘇星雪壓低,“斜落風能把香路上的灰吹起來,你走甬道,鼻子要收住,別打噴嚏。”
柳七在後座笑了一下:“小姐,你那是心疼他呢,還是嫌他不夠穩?”
蘇星雪“嘖”了一聲,不回。
陳玄卻把這句玩笑當了真,點頭:“收住。”
車輪壓過一處碎橋,前邊就是城外的第三道暗卡。
無牌崗,沒人站,看似空,實則那塊青石下藏著一隻聲弦,凡車過都會震一下,把動靜傳到二十丈外的廊屋裡。
老叟在那塊石前勒住韁繩,騾子鼻孔裡熱氣噴出,再邁步時把腳根抬得高了一寸,穩穩抬穩穩落。
輪子也往旁邊挪出半指寬,車身像羽一樣過去,沒有一聲哐當。
蘇星雪把車簾掀開一線,目送那廊屋屋簷下那點影子不動,才慢慢放下簾子。
“靜水橋前停。”陳玄對老叟道。
老叟“唔”了一聲。
橋邊有三兩個人影,穿得破,像是流民在夜裡縮成一團取暖。
柳七看一眼就知道不是,“腳背貼地,是練過的。”
她手在腰後摸了摸,摸到的是一枚極薄的符釘。
顧盲輕輕咳了一聲,算是回應。
他已經在車底把兩枚別線鉤甩了出去,悄無聲息搭在橋側的兩根舊木樁上。
若有人起身跟,他們的腳會在暗線上一劃,失步半拍。
車從橋下的拱洞緩緩鑽過去,河聲近了,風也更冷。
陳玄把斗篷往裡收了收,眼神落在對岸那一片黑壓壓的樹影上。
再過去,就是官道,官道轉兩處,再穿一處枯林,就是靜元觀所在的那片坡地。
子時前,他們要抵達坡腳,再按計劃分道。
他看了看天色,心裡掐著刻,掐得極細。
子初前還有兩個時辰多一點,綽綽有餘,但他不打算慢。
他要先到,把每一處可能變數的點踩一遍,把不可控儘可能趕到自己看得見的範圍裡。
“到外圈,我們分三段走。”陳玄說。
“我去甬道前沿踩風,柳七去廊下探鍾,顧盲去香道上試入口。星雪,你去枯井。”
“我一個人?”蘇星雪看他。
“你不是一個人。”陳玄道。
“靜息跟你。它是你的影子,息影用了,它罩你。”
“你一路只做三件事:看、記、拖。看魏羲的位置,記趙顯允的手,拖他的口令節奏,能拖兩刻是最好,拖一刻也夠。”
“你呢?”蘇星雪問。
“我破外圈,劃鍾,剝瓶。”陳玄把每個字吐得極穩,“萬一兩頭都錯開……”
“就先打鐘。”柳七把陳玄沒說完的話接了,“不讓他們合節。”
“對。”陳玄點頭,“先打鐘。鍾一亂,他的手會慢半拍,半拍,就是命。”
車出了橋洞,風忽然一停,像有人把一張厚布在他們頭頂一蓋。
幾人同時把肩膀放低了一線,這是常年混夜路的人才能養成的本能。
風停,意味著轉折,轉折處,最容易有人。
前方官道上,黑裡亮起兩點冷火,像兩隻細眼。
陳玄把手指搭上車幫,手背的面板一緊,五根手指依次貼平——緩。
老叟會意,慢慢把車停在路邊一株老槐下,槐樹杈子斜斜伸出來,正好把半個車影掩住。
那兩點冷火漸近,果然不是鬼,是巡天司遊弩手的肩燈。
兩名遊弩手穿便裝,肩上掛著探息燈,手裡拎著短刃,腳下踩點很穩。
他們從車邊過,沒有看車,也沒有看樹,肩燈的冷火把陳玄掌心照得更白了一瞬,又滑開。
再過五十步,他們的腳步聲也沒了。
“再走。”陳玄輕聲。
車重新滾動。
官道上夜氣沉,泥土味重,間或有蟲鳴在草叢間跳兩下,像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星星被雲壓住,偶爾露半個邊,馬上又縮回去。
柳七把節律鐘的圖樣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白玉面,細紋,回聲紋,鍾舌是青銅,懸絲應該是馬尾或絲線。
削的時候要避開絲口,劃在白玉最脆的地方,才會一刀劃出一條啞痕,鐘響而不響,節拍全亂。
顧盲把匣輕輕推開一線,裡面的拔心鉤像一條一觸即縮的小蛇,冷,硬,彈性十足。
他盯著那鉤尖看了一息,又合上匣。
他心裡有一條很簡單的線:伸,勾,扭,取,裝,沒有第二個動作。
蘇星雪把披風挽緊,伸手摸了摸木簪的位置。
她這會兒甚至連那支青金蓮簪都不敢碰,怕在夜裡閃一點不該閃的光。
她把目光落在陳玄側臉上,想說一句當心,最終卻只是輕輕呼了一口氣,把那口氣壓回胸腔裡。
“我們在河埠頭換車。”她道。
“前面有一輛鹽車,是真鹽,你我換過去,柳七、顧盲守在原車上,遠遠跟,別靠。”
“行。”陳玄簡答。
河埠頭不遠,鹽車已經靠著。
一對趕車的年輕夫婦正掰著餅吃,男人笑著把餅塞到女人嘴裡。
女人“呸”了一聲又笑,兩人的笑聲輕得像風拂過蒲草。
陳玄只看了一眼——假。
真正的鹽車伕不會把餅掰得那麼整齊,也不會把車韁繞成一個好看的結。
蘇星雪走上前,朝婦人手腕一搭,婦人“嗯”的一聲,眼皮一翻,笑意沒了。
男人同樣,連驚都不驚,一頭栽在車幫上。
柳七把兩人拖進旁邊的棚下,扔在草垛上,顧盲從袖裡抽出兩張極薄的紙,貼在兩人鼻下,睡得更死。
換車的動作麻利,做完之後,老叟打了個呵欠,抬手把斗笠往下一壓,像真要跟著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