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話說得很冷,但冷裡又帶著一份狠。
蘇星雪看他一眼,沒再勸。
她明白,這種抉擇本身就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走一步就少一步,不能猶豫。
“人手呢?”她又問,“除了你、我,再加五行將,誰還要動?”
“你的人裡,能信、能打、知道收手的,挑兩個。”陳玄道。
“一個斷後,一個護證。我只要兩個人,多了反而露。”
“護證?”蘇星雪微微挑眉。
“抓他,不一定能留人。”陳玄的聲音更低了。
“但證必須活著。今晚只要拍下他的落引與合符,再把容魂瓶主碎取證,你的嫌疑就能洗一半。只要再拉出魏羲……靜水會就藏不住。”
蘇星雪眼中終於浮現出希望的目光,她點點頭:“我安排。你要幾時出發?”
陳玄抬手看了看牆上的沙漏,沙線細得像一根銀絲,正一點一點地墜落。
“離子時還有六個時辰。”他合上圖卷,把它揣進懷裡。
“兩個時辰後,你的人先動,去靜元觀外打一個無聲的圈。我會盡快與你匯合。”
“明白。”
蘇星雪站起,提筆又在圖上補了三筆:“這是今晚的風向。這時候西嶺外山風大,從西北往東南,你走外廊會頂風,不好。”
“你換東南甬道,那裡有一座香獸,獸口能藏人。你到了就先躲,不要急。”
“還有一個細節。”她頓了頓,眼神收緊。
“魏羲的節律鍾,你若能在他第一次敲鐘前把鐘面劃傷,整場節拍就會亂。趙顯允的心性穩,卻好強,一亂,他會親自下壇修節,那是你入內圈的視窗。”
“你怎麼這麼瞭解他?”陳玄問。
蘇星雪沉默片刻,淡淡道:“看多了。”
她不解釋,陳玄也不再追問。他把所有細節再走一遍,確認不漏。
風更冷了,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黑暗裡翻書。
屋內的靈火燈安靜地燃著,藍白色的火舌貼在燈芯上,一動不動。
陳玄忽然想到什麼,從懷裡摸出一張極薄的金箔符,遞給蘇星雪:“這是息影,撐半個時辰,夠你貼近壇心。別用在路上,留著最後。”
蘇星雪接過,點點頭,收好。
“還得多備一點東西。”陳玄自言自語般低聲道。
“血袋、藥粉、破陣釘、遮息珠、換氣丸、破步符、替身紙,再來一卷折光布……你府裡可有?”
“都有。”蘇星雪答,“你要多少,報數。”
“按我習慣,雙份。”陳玄報出一串數字,她一條條記下,叫人去備。
她的人做事幹淨利落,不出一盞茶時間,便有兩個小箱被抬到廳外,箱裡物什一層層碼得平平整整。
陳玄當場拆開,一件件親手試。
遮息珠貼頸,氣息收斂到幾乎不可聞;
換氣丸置於舌下,舌根微麻,肺腔如添了一口涼;
折光布掀起,燈影在布面被壓成一片暗;
破陣釘抖手彈出,短短三寸,釘尖寒芒一閃即滅。
所有東西都就位,他心頭壓著的那一塊石,終於落地了一些。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蘇星雪看他,“張懷勇,你確定不動?”
陳玄抬眼,認真地說:“此刻不動。”
他把話說得很慢,也很穩:“我不是不用他,而是要分段用。”
“今晚我們先把趙顯允的現行按住,抓住他的手,再拿證。等東西到手,我再進宮。”
“那時候見張懷勇,是請他護證,也是請他拔釘。這樣,他出手才是霹靂雷霆,不是草草一陣風。”
蘇星雪沉吟片刻,輕聲道:“好。”
她挺直了背,像把自己從重壓下再一次拉起來,“陳玄,今晚若有變數,你先保證據。我若出事……”
“閉嘴。”陳玄目光一沉,打斷她,“別說不吉利的話。”
他把話鋒一轉,語調卻更平靜了:“你要記住,今晚的事是你證清白的機會,也是你弟活下來的機會。”
“我們只需認準目標,心穩、手準,不該打的別打,該打的一刀砍斷。”
蘇星雪看著他,眼底那點溼意終於退了下去,只剩冰與鐵。
她“嗯”了一聲,像當年在巡天司裡她第一次接手命案那樣平靜:“那你去吧。”
陳玄點了點頭,攏緊衣襟,把圖卷、符囊、折光布、遮息珠逐一按在最順手的位置,轉身邁出門檻。
昭雲巷夜風灌進袖口,冰涼得像水,又像一隻無形的手在催他快走。
他沒有回頭,腳下生風,一路穿巷,貼牆,踏瓦。
越過兩處坊門暗崗,攀下南城外的一線臺階,藉著夜色繞向西嶺。
天色未黑透,城燈先亮。
南城的燈多是暖黃的,近街的酒肆還在吵,遠一點就只剩風響、犬吠,以及偶爾從暗巷深處探出的半截影子。
陳玄不看也不須看,他已經把所有感官都收在胸腔裡。
每拐一次彎,腦子裡就把靜元觀的佈防圖過一遍。
每跨一步,心裡就把子初落引、子三合符、子五收束的時序默數一遍。
數到第五十息,他從城根邊溜出,迎著西嶺的風,開始爬山。
這條山道白日裡就沒人走,夜裡更像一條死蛇,橫在那裡,偶爾吐一口寒氣。
陳玄踩著碎石,腳步輕得像貓,風從耳後吹過,帶著潮、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金屬腥氣。
那是鐵與火的味道。
遠處,山背上的鐵皮棚子像一塊被遺忘在天地之間的黑鐵片,斜斜扣著。
屋簷處有一點微弱的光,似有若無,像是隨時要被風吹滅,又頑強地固執著。
陳玄抬頭,眼神一凝,沒減速,反而在最後十幾步忽地加快,三步並作一步,肩一撞,那扇破爛的鐵門吱呀……
拉出長長一聲,整片棚子都顫了一顫。
“哎呦我擦!誰他孃的……”一串爆響從裡頭翻滾出來,火星像散了架的流螢四處飛。
緊跟著砰的一聲,某個被烤得通紅的鉚釘嗖地蹦出門檻,正好紮在陳玄腳邊的石縫上,冒出一絲白煙。
陳玄側了下腳,面無表情:“我來了。”
鐵皮屋裡煙火翻湧,油燈在風裡打擺子。
幾根粗得離譜的機械臂從樑上垂下,末端是不同形制的夾爪、鑿錘、噴嘴與符印壓頭。
地火爐張著血盆大口,火舌像獸,屋角堆的全是拆解下來的舊構件。
玄鐵齒輪、鐵木筋、廢符板交錯一地。
牆上掛滿了半熔未熔的金屬骨架,像五具被扒皮的巨人,吊在那兒冒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