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還沒散,林向東已經坐在辦公室裡翻倉庫月報。
窗臺上的仙人掌沾著露水,是秦京茹昨天從家裡搬來的,說“看綠色能醒神”。
他剛在“消防器材檢修”那欄畫了個勾,老劉就抱著個鐵皮盒闖進來,盒蓋沒扣緊,滾出幾枚生鏽的彈殼。
“這是小張在廢料場撿的。”老劉把彈殼往桌上一攤,“看著像老物件,可他說昨兒後半夜聽見那邊有‘砰砰’聲,跟放鞭炮似的。”
林向東捏起枚彈殼,內壁還殘留著黑灰:“拿給機修班看看,是不是能打響的玩意兒。”
他翻開倉庫平面圖,指尖在廢料場位置敲了敲,那裡堆著不少報廢機床,最容易藏人。
正說著,許大茂推著腳踏車進來,車後座綁著捆新電線。
“倉庫西頭的線路全老化了,我買了點新線換上。”他擦了把汗,“剛才路過廢料場,看見有幾個小孩在那兒撿東西,被我趕跑了。”
“小孩?”林向東抬頭,“多大年紀?穿啥衣裳?”
“看著也就十來歲,灰撲撲的,跟小泥猴似的。”許大茂往搪瓷缸裡倒水,“咋了?跟彈殼有關?”
林向東沒接話,抓起電話撥給保衛科:“讓小張去廢料場盯守,帶兩個年輕力壯的,別驚動旁人。”放下聽筒時,他注意到許大茂的褲腳沾著片乾枯的蒼耳,這種草只有廢料場東邊的荒坡上才有。
中午去食堂吃飯,傻柱端著個大搪瓷碗湊過來,碗裡是紅燒肉燉粉條,油星子浮了一層。
“向東哥,嚐嚐我新琢磨的菜。”
他往林向東碗裡撥了一大勺,“昨兒杏花說,紡織廠有個女工的弟弟總往你們廠跑,說是去撿廢鐵。”
“多大的孩子?”林向東夾起塊肉。
“十二三吧,聽說爹死得早,娘臥病在床,就靠他撿破爛換錢。”傻柱扒拉著米飯,“要不要我去說說?讓他別往廠裡跑,不安全。”
林向東心裡一動:“不用,你幫我給那女工帶句話,就說廠裡廢料場每月會清出批廢鐵,讓她弟弟來登記領,不用偷偷摸摸的。”
傻柱眼睛一亮:“還是向東哥想得周到!我這就去說!”
跑出去時撞翻了門口的泔水桶,潲水濺了他一褲腿,也沒顧上擦。
下午剛上班,機修班的老李就拿著彈殼來找林向東:“這是訊號彈的殼子,以前廠裡搞演習剩下的,裡面的火藥沒清乾淨,遇火就炸。”他指著彈殼底部的凹痕,“有人故意敲開引信,這玩意兒要是在倉庫邊上炸了,能把油桶引著。”
林向東後背一涼。
上週剛給倉庫補了批柴油,要是真炸了,後果不堪設想。他抓起公文包就往廢料場走,許大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推著腳踏車跟在後面:“我跟你去,那邊路不好走,騎車快。”
廢料場的鐵門虛掩著,鏽跡斑斑的鐵鎖吊在上面晃悠。林向東推開門,看見小張正蹲在草堆旁抽菸,看見他們趕緊站起來:“林副主任,沒發現啥動靜,就是……”他指了指遠處的破機床,“那底下好像有人。”
許大茂抄起根鐵棍走過去,剛要彎腰,機床底下突然竄出個瘦小的身影,懷裡抱著個布包,撒腿就跑。“站住!”
林向東追上去,那孩子跑得飛快,像只受驚的兔子,眼看就要衝出廢料場,卻被門口的鐵絲絆倒,布包摔在地上,滾出幾枚訊號彈殼。
孩子爬起來想撿,被林向東按住肩膀。他這才看清,孩子臉上沾著黑灰,衣服破了好幾個洞,凍得嘴唇發青。“這些東西哪來的?”林向東撿起枚彈殼。
孩子咬著唇不說話,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許大茂突然“咦”了一聲,指著孩子的鞋:“這鞋……跟上次在倉庫後牆發現的腳印對上了。”
林向東心裡沉了沉,剛要再問,孩子突然哭出聲:“我娘快死了,需要錢買藥……他們說把這東西扔到倉庫邊上,就給我五塊錢……”
“他們是誰?”
“兩個戴帽子的,說口音不是本地的……”孩子抽噎著,“他們還說,事成之後再給我十塊……”
林向東讓小張把孩子帶去值班室,轉身對許大茂說:“你去查最近廠裡的外來人員登記,特別是戴帽子的。我去趟醫院,看看這孩子孃的情況。”
醫院的病房比倉庫還冷,孩子的娘躺在病床上,蓋著打補丁的薄被,臉色白得像紙。林向東問了護士才知道,女人得的是肺癆,已經拖了大半年,藥錢早就欠了一沓。他從兜裡掏出五十塊錢塞給護士:“先給她拿最好的藥。”
回廠裡的路上,許大茂騎著腳踏車追上來,車筐裡放著本登記簿:“查著了,上週有兩個外地來的採購員,說是來買機床配件,住廠招待所,天天戴著藍布帽。”他往林向東手裡塞了個饅頭,“食堂剛蒸的,熱乎。”
林向東咬了口饅頭,突然看見招待所門口有兩個戴藍布帽的男人正往外走,手裡拎著個黑布包,跟孩子描述的一模一樣。“就是他們!”他拽住許大茂的胳膊,“你去通知保衛科,我跟著他們。”
那倆人沒往大門走,反而繞到倉庫後牆,四處張望了半天,從包裡掏出個油紙包,看樣子是想往牆根扔。林向東剛要喊人,許大茂突然帶著保衛科的人衝過來,手裡還舉著根撬棍:“抓現行!”
倆男人慌了神,扔下油紙包就跑,沒跑兩步就被絆倒。
是傻柱,不知啥時候蹲在牆根,伸腿把他們絆倒了。“讓你們欺負小孩!”傻柱撲上去按住一個,拳頭差點砸下去,被林向東攔住:“別打人,留活口。”
油紙包裡是十幾個訊號彈殼,裡面全塞滿了火藥,引線接得老長。王副廠長趕來時,臉色鐵青,指著彈殼說:“這是想把倉庫炸上天!查!給我往深了查!”
夜裡審那倆男人,才知道他們是趙主任以前的同夥,想炸了倉庫報復廠裡。林向東看著審訊記錄,突然想起孩子凍得發青的嘴唇,讓小張給孩子送床棉被和兩件新衣裳。
第二天一早,傻柱端著個砂鍋闖進辦公室,裡面是燉好的雞湯。“給那孩子娘送去的,”他撓撓頭,“杏花把她的陪嫁被都捐了,說孩子怪可憐的。”
許大茂也拎著個網兜進來,裡面是些水果:“我託人找了個老中醫,說治肺癆有偏方,讓孩子娘試試。”
林向東心裡暖烘烘的,剛要說話,傳呼機響了,是秦京茹:“念念說想爹了,讓你晚上早點回,她畫了幅畫,上面有你和倉庫。”
他笑著回了個“好”,把審訊記錄放進抽屜,鎖好。
許大茂正在給腳踏車打氣,傻柱蹲在旁邊給他遞扳手,倆人又在拌嘴,聲音老遠都能聽見。
林向東拿起桌上的倉庫月報,在“安全隱患排查”那欄寫下:“已清除,建議增加廢料場巡邏頻次,安排專人管理廢舊物資登記。”筆尖劃過紙頁,發出沙沙的聲響。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碰見那孩子揹著書包往門口走,衣服換成了新的,臉上也洗乾淨了。“林叔叔,謝謝。”孩子鞠了個躬,“護士說我娘能下床了,我以後不撿破爛了,要去讀書。”
“好。”林向東摸了摸他的頭,“缺錢就去廠裡找我,別再幹傻事。”
孩子點點頭,蹦蹦跳跳地跑了,書包上的紅布條在風裡飄得歡。傻柱湊過來說:“我讓杏花給孩子找了個學校,就在紡織廠旁邊,學費我替他交了。”
“你哪來的錢?”林向東笑了。
“我攢的娶媳婦錢……”傻柱臉一紅,“杏花說先救人,媳婦晚點娶沒事。”
許大茂在旁邊哼了一聲:“我也捐了十塊。”
林向東看著他們,突然覺得這治安部副主任當得挺值。以前總覺得管倉庫、抓小偷是份苦差事,現在才明白,守住的不只是物資,還有這些實實在在的日子,和日子裡的人。
下午開安全例會,林向東把廢料場管理方案唸了一遍,剛唸完,許大茂就舉手:“我建議在廢料場門口裝個鐵皮櫃,專門放登記本,再配把鎖,鑰匙讓傻柱拿著,他天天往食堂跑,順路能照看。”
“憑啥讓我拿?”傻柱不樂意,“我忙著做飯呢!”
“你做飯路過那兒,順手的事。”許大茂懟他,“難不成讓林副主任天天去鎖櫃子?”
林向東笑著敲了敲桌子:“就這麼定了,傻柱拿鑰匙,許大茂負責修櫃子,費用廠裡報。”
散會時,王副廠長拍著林向東的肩膀說:“你這倆搭檔,一個會管飯,一個會修活,倒是跟你挺配。”
林向東望著窗外,傻柱正和許大茂抬著個鐵皮櫃往廢料場走,倆人一邊抬一邊吵,腳步卻邁得很齊。陽光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棵紮根在廠區的樹,踏實,穩當。
下班回家,秦京茹正在院裡晾被子,念念舉著幅畫跑過來:“爹,你看!這是你,這是倉庫,這是許叔叔的腳踏車,還有傻柱叔叔的大飯盒!”
畫上的人都歪歪扭扭的,卻塗得五顏六色,倉庫頂上還畫了個大大的太陽,金黃的,像塊剛出鍋的糖糕。林向東抱起女兒,在她臉上親了口,聞著院裡飄來的飯菜香,心裡頭比蜜還甜。
……
夜深得像口井,院裡的石榴樹影在窗紙上晃成一團亂麻。許大茂屋裡的燈亮得刺眼,婁曉娥的聲音裹著哭腔鑽出來,撞在院牆上又彈回來:“大茂,你到底行不行啊?”
許大茂正蹲在炕沿抽菸,菸蒂在黑暗裡明滅,像只煩躁的螢火蟲。
聽見這話,他猛地把煙摁在炕桌上,搪瓷缸子被震得“哐當”響:“我不行?你倒說說,誰行?”
他的聲音發緊,像被砂紙磨過的鐵棍,“結婚多年,你肚子一點動靜沒有,還好意思說我?”
婁曉娥坐在炕沿,手指頭絞著衣角,眼淚“吧嗒吧嗒”掉在新做的褥子上,洇出一小片溼痕。
“生不出孩子就是我的錯?”她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上次去醫院檢查,醫生說你……”
“說我啥?”許大茂突然站起來,影子在牆上張牙舞爪,“醫生說我啥你倒是說啊!是不是又聽你那碎嘴娘瞎咧咧?”
他最恨別人提醫院的事,上次醫生說他那方面活力低,回來的路上婁曉娥娘就沒給過他好臉色,見人就說許家上輩子缺了德。
“我娘沒說啥。”婁曉娥抹了把眼淚,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葉子,“是我自己急……你看二大爺家的孫子都能打醬油了,三大媽見天給我塞催生符,我……”
“催生符頂個屁用!”許大茂把桌上的火柴盒掃到地上,“有本事讓她們自己生去!”
他胸口起伏得厲害,想起白天在廠裡聽見的閒話,傻柱跟人說“許大茂那媳婦怕是個不下蛋的雞”,當時他攥著拳頭沒發作,這會兒全撒在了婁曉娥身上。
婁曉娥突然不哭了,直挺挺地站起來,眼神冷得像冰:“我回孃家。”
“回就回,誰攔著你?”許大茂別過臉,看著窗臺上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最好永遠別回來!”
這話像根針,刺破了婁曉娥最後一點念想。
她轉身去翻樟木箱,把自己的衣裳往包袱裡塞,紅的綠的扔了一地。
“你以為我願意在這兒受氣?”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透著股狠勁,“結婚前你咋說的?說以後啥都聽我的,不讓我受委屈。現在呢?除了吵架就是吵架,我圖啥?”
許大茂沒接話,蹲在地上撿火柴盒,手指頭被碎玻璃劃了道口子,血珠滴在水泥地上,像朵小小的紅梅花。他聽見樟木箱“砰”地合上,聽見包袱帶“咯吱”勒緊,聽見婁曉娥的腳步聲往門口挪,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
院門口的風颳進來,婁曉娥扶著門框回頭瞅了一眼,屋裡燈亮著,許大茂的影子投在牆上,孤零零的,跟根沒人要的木頭樁子似的。
她嗓子眼兒發緊,咬咬牙,還是邁過了門檻。布鞋踩在石板地上,嗒嗒響,越走越遠。
許大茂噌地站起來,想喊她,嘴張了半天,沒出聲。窗外月亮忽然亮了,照得炕上那些黃紙黑字的催生符特別扎眼。
他抓起符紙就往灶膛裡扔,火苗騰地起來,把“早生貴子“那幾個字燒得啥也不剩。
煙筒裡的煙打著圈兒往上飄,混在黑夜裡。
許大茂坐在炕沿,摸了摸空蕩蕩的褥子,忽然覺得這屋子咋這麼大,空得嚇人。
牆角座鐘滴答滴答走,跟在數他心裡的空落落。他想起婁曉娥剛嫁過來那會兒,總坐在炕沿給他補襪子,太陽光照在她頭頂,毛茸茸的,像撒了層金粉。
院外傳來腳踏車鈴鐺響,許大茂趕緊吹滅燈,往炕上躺,不想讓人看見自己這熊樣。
黑地裡,他攥著被婁曉娥眼淚洇溼的褥子,思緒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