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錢大均中彈。
蔣光頭更在意槍戰引起的外交事故。
前者是家事,關上門之後,不管錢大均與戴笠鬧得再難看,總歸在他控制範圍之內。
後者是外部紛爭,若不能妥善處理,他在國際上的局勢,必將陷入被動。
戴笠戰戰兢兢地站在原地,像一個嘍囉。
他腸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來臨安,會面對這種場面。
他寧願去找錢大均負荊請罪。
事已至此,他只得硬著頭皮道:
“校長,學生趕來臨安,便是想當面向您彙報此事。”
蔣光頭肺都要氣炸了,破口大罵道:
“娘希匹,娘希匹的!
蠢貨,你這個十足的蠢貨。
不是喜歡撞牆嗎?
給我繼續撞,撞死為止。”
戴笠又不傻。
苦肉計用一次就得了。
哪兒能一直用?
再者說了,撞牆是真疼啊。
“校長,學生死不足惜。
但當務之急,是給美、英等國一個交待。
以免矛盾激化……”
“現在知道矛盾激化了?
早幹嘛去了?
但凡你有點腦子。
就不該下令在國際聯歡社執行任務。
子彈沒長眼,幸好這次只是誤傷了錢大均。
若是射殺了外賓,你死上十次也不足惜。
你這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蔣光頭唾沫橫飛,越罵越氣。
罵到最後,仰起手,朝著戴笠的臉扇去。
這一巴掌,沒有絲毫留力。
“啪!”
戴笠嘴溢鮮血,面頰當即紅腫起來。
但他心中不但不惱,反而有些欣喜。
蔣光頭向來只罵自己人,更是隻對最信任的屬下動手。
看似他捱了一巴掌,很悽慘。
實則,他算是度過了這一關。
若蔣光頭真不原諒他。
早就讓人把他押下去了。
“多謝校長打醒學生。”戴笠恭敬道。
蔣光頭狠狠地剜了戴笠一眼,問:
“說說昨晚的行動。”
“是。”
戴笠不願將周偉瑲叛變之事說出,但這種情況下,瞞是瞞不住了。
不過毛人風的事,倒是可以繼續隱瞞。
“特務處的叛徒、紅黨周偉瑲,前幾日在金陵現身。
學生讓行動科劉剡,全權負責抓捕之事。
昨晚,周偉瑲前往國際聯歡社,疑似與人接頭。
劉剡立功心切,便命人在外圍布控。
校長,他要是及時和學生彙報。
學生一定不會讓他這麼幹啊。”
祝峻峰職位太低,背不動這麼大一口黑鍋,戴笠只能把劉剡推出來擋刀了。
蔣光頭冷聲道:
“接著往下說。”
“是、是。”
戴笠一緊張,被嘴裡的鮮血嗆了一口,當即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唾沫混著血,被他一不留神,咳在地上,看上去十分噁心。
蔣光頭毫不掩飾臉上的嫌棄,對著鄭生使了個眼色,而後走到書桌後坐下。
鄭生趕忙喚來侍衛,拿著拖把,把地給拖乾淨。
戴笠一臉羞愧,好在他膚色夠黑,這才沒鬧個面紅耳赤。
“周偉瑲在情報科當過幾年組長,熟悉特務處的運作方式,而且他為人很是警覺。
就在劉剡準備抓捕之際,周偉瑲發現端倪,當場拔槍射擊。
特務處的隊員,因顧忌飯店內外賓的安危,沒敢第一時間反擊。
擊中錢主任的子彈,也是周偉瑲所射。
待他逃出飯店範圍之後,隊員們繼續追捕。
最終,將其擊斃在外秦淮河之中。”
蔣介石沉思一會,問:
“有證據能證明周偉瑲的紅黨身份嗎?”
戴笠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
“暫時沒有,仍在蒐證之中。”
“全是蠢貨。”
蔣光頭不僅對戴笠不滿,連帶著對整個特務處的都覺得不滿。
戴笠唯唯諾諾,不敢回話。
蔣光頭又道:
“既然無法坐實周偉瑲的紅黨身份。
那在報告中,就不要提及。
將他描述成一個逃犯。
警察追捕之時,逃犯誤入國際聯歡社。
而後發生交火。
記住,將他逃犯身份,做得紮實一些。”
無法將髒水潑到紅黨身上,不如趁早把報告交給洋鬼子,趕緊結束這場外事紛爭。
“學生明白。”
戴笠敬了個禮,隨後猶豫一番道:
“不知錢主任那裡,學生該如何辦。”
“你去過醫院了嗎?”蔣光頭問。
“事發突然,學生著急和您彙報,尚未來得及去探望。”戴笠遮掩了一句。
槍擊之事,是昨晚發生。
而戴笠是今早才從金陵趕來。
他夜裡完全有時間去探望錢大均。
這一點,蔣光頭心裡也清楚,當即罵道:
“沒禮數的東西。”
說著,頓了頓,繼續道:
“回金陵之後,立即上門請罪,爭取錢大均的諒解。”
“學生與錢主任素有嫌隙,只怕……”戴笠不安道。
“有我在,你怕什麼?”
蔣介石隨即擺了擺手,沒好氣道:
“滾吧。”
戴笠吃了顆定心丸,歡天喜地的走了。
雖然撞了牆,又挨一耳光。
但總算把事給辦妥了。
倒也不算太虧。
另一邊,中央醫院的特護病房。
鄭介民提著果籃,前來看望錢大均。
“錢主任,我來晚了,實在是抱歉。”鄭介民走到床頭拱手致歉。
錢大均在歐小蓮的攙扶下,坐了起來,面色不虞道:
“早就聽說特務處的人,橫行霸道,目中無人。
這次,我算是見識到了。”
他說話尚要顧及幾分身份。
但歐小蓮說話就難聽了許多。
只見她將果籃扔到門外,嘲諷道:
“架子可真大。再晚些來,只怕我先生都要出院了。”
鄭介民尷尬地立在原地。
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錢大均拍了拍歐小蓮的手背,輕聲道:
“小蓮,你且去歇著。”
歐小蓮不情願地站起身子,走出了病房。
“鄭處長,不要介意,小蓮就是這麼個性子。”錢大均給了個臺階。
鄭介民順著臺階就下,笑著擺擺手道:
“無礙。若我遇到這種事,只怕會更氣憤。”
錢大均面色平靜,問:
“可是戴笠讓你來的?”
鄭介民停頓兩秒,撒謊道:
“戴處長這幾日並不在金陵。
此時怕尚未得知您受傷的訊息。”
他故意停頓,就是為了讓錢大均看出他在掩飾。
錢大均面色轉冷:
“特務處若沒道歉的誠意,鄭處長便請回吧。”
“這……”
鄭介民嘆了口氣,道:
“實不相瞞。
我也是半個多小時前,才得知您受傷的訊息。
然後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這麼說,你不是替戴笠來探望的?”錢大均道。
“不是。我此番前來,並不代表戴處長,更不代表特務處,只是以個人身份來探視您。”鄭介民拱了拱手。
“這份心意,我記下了。”
錢大均笑了笑,繼續道:
“戴笠過了這麼久,都沒來醫院。
若我沒猜錯,他應是去臨安,面見委員長了吧?”
“我其實對特務處之事,瞭解並不多。
對戴處長的行蹤,更是一無所知。”
鄭介民看似答非所問,卻透露出重要的資訊。
那就是,他在特務處受了戴笠的排擠,手裡並無多少實權。
錢大均心領神會,道:
“我記得你是黃埔二期,步兵科畢業吧?”
鄭介民鞠了一躬,恭敬道:
“是的,當時您是教育長,學生拘謹,都不敢上前與您說話。”
1924年8月到1925年9月,是黃埔二期學生的培訓時間。
這段期間,錢大均前後擔任了許多職務,其中,在1925年4月底的時候,曾短暫擔任過教育長一職,並代行校長職責。
鄭介民既然是來攀關係的,自然揀好聽的來說。
錢大均嘆道:
“山中無老虎,猴子當大王。
戴笠不過是黃埔六期肄業。
如今他為正,你為副。
他個小混混出身的人,何德何能位居你之上?
依我看,論能力,你可比他強上不少。”
鄭介民一副鬱郁不得志的模樣,道:
“別的事情,我不好說。
但您受傷住院,他一面未露,著實太過分了。”
他除了是特務處副處長,還擔任著參謀本部第二廳第五處少將處長。
所以,特務處的事,他較少插手,也很難插進去。
但人心不足蛇吞象。
沒人會嫌棄手中的權力多。
若是真能擔任特務處的處長。
那個什麼少將處長,不當也罷。
二者的權力,不在一個檔次。
話說到這,兩人都明白了彼此的態度。
接下來的談話,也開誠佈公了許多。
“鄭處長,敢問毛人風和周偉瑲是什麼關係?”
錢大均最關心的就是這件事。
聞言,鄭介民心裡一驚,暗道:“看來錢大均這一天也沒閒著啊。”
“不能說?”錢大均面色不善。
鄭介民解釋道:
“錢主任容稟,此事關乎特務處機密。
我可以告知,但保密之事……”
“放心。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錢大均給出了保證。
“毛人風極有可能……”
鄭介民沒有保留,全盤托出。
錢大均聽完後,不解道:
“若毛人風是紅黨,又為何會收日本人的錢?”
鄭介民心裡也沒有確切的答案,只能說出了自己的懷疑道:
“他多半是有什麼要命的把柄在紅黨手裡,這才不得不為其辦事。
一旦為他們做了事,不是叛徒也成了叛徒。
只能越陷越深。
藍錫一事,估摸著是他想多撈些錢,然後遠走高飛?”
錢大均點點頭,認可了這個說法。
二人就算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從頭到尾,都是宋應閣在設計陷害,毛人風會是無辜的。
“這件事夠戴笠喝一壺了。”錢大均面帶冷笑,他已經想好該如何炮製了。
兩人溝通了一些細節後,鄭介民道:
“不知您可否聽過宋應閣這一號人?”
錢大均不動神色道:
“略有耳聞,聽說此人是戴笠心腹,頗有手段。”
鄭介民搖了搖頭,道:
“何止頗有手段。
照我看,就能力而言,整個特務處無人能出其左右。
想要對付戴笠,宋應閣是個繞不過的坎。
他可是個難纏的角色啊。
當初,徐恩曾想陷害他,結果呢?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讓黨調處頭上,多出個督查專員和督察小隊。”
“按你這麼說,還真得多注意這個宋應閣。”
錢大均嘴上附和,心裡卻打起了算盤。
想憑這件事,扳倒戴笠,幾無可能,充其量讓其吃些苦頭。
特務處不同於其他的機構。
只要蔣光頭對戴笠的信任不減,就無人可撼動後者的地位。
而鄭介民和宋應閣兩人,孰優孰劣?
在他看來,無論品行還是能力,宋應閣都在鄭介民之上。
若非得在二人之中,選一人當合作夥伴。
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宋應閣。
這般,至少不會擔心被背後捅刀子。
但宋應閣並非沒有缺點:
一、年紀輕,資歷淺。
二、和戴笠捆綁的太過緊密。
這兩點是掣肘他更進一步的障礙。
但這些話,他並不會和鄭介民去說。
他還指望鄭介民去衝鋒陷陣呢。
第二天。
戴笠連夜趕回曹都巷,他還在絞盡腦汁,與劉剡商議著,寫行動報告之時。
錢大均悄悄出了院,坐上火車,朝著澄廬趕去。
中午時分,戴笠寫完報告,發給蔣光頭後,立即趕到醫院探望錢大均,卻撲了個空。
他又趕到錢公館,卻被告知錢大均閉門養傷,不接見任何客人。
無奈之下,他只得打道回府。
下午,祝峻峰帶著隊員,經過一天兩夜的排查,終於找到了“周偉瑲的住所”,並在民居內,搜出了一份未來得及銷燬的重要的檔案。
檔案內容,是有關毛人風的甄別報告,已經寫完,但似乎未來得及上交。
但檔案中,用詞比較隱晦,並未出現“紅黨”“同志”“組織”等詞彙,只有“上級”“鼴鼠”等無指向性的詞。
所以單憑這份檔案,能證明毛人風與外人有勾結,卻無法證明他在為哪個勢力工作。
而且,字跡經過譚宇華的鑑定,確認是周偉瑲親筆所寫。
這份檔案,等於定死了毛人風叛徒的身份。
就算再出現波折,也沒關係。
宋應閣還留了後手。
無論如何,這一次,毛人風必須死。
澄廬。
錢大均拖著病體,走進院子之後,並沒有立即拜見蔣光頭,而是找到鄭生,詢問情況。
昨日戴笠拜見蔣光頭之時,鄭生在場聽了大半。
面對頂頭上司的問話,鄭生沒有隱瞞,當即告知。
聽完後,錢大均當即大喜。
“好你個戴笠,事到如今,竟還敢欺瞞委員長。
這次,我看你如何收場。”
走進書房後,他見到蔣光頭正在練字,沒敢打擾,便安靜地站在一旁等候。
過了十來分鐘,蔣光頭擱下筆,一抬頭,這才見到錢大均,驚訝道:
“你不是受了槍傷嗎?不在醫院好好養傷,跑這來做什麼?”
錢大均憂聲道:
“多謝委員長關心。
卑職受傷,只是件小事,不足掛齒。
這次來澄廬,是有件要緊的事,要向您彙報。”
蔣光頭皺眉問:
“什麼事?”
錢大均朗聲道:
“戴笠欺上瞞下,包庇紅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