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回來了。”司馬南的聲音終於從乾澀發緊的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來,每一個音節都像在砂紙上摩擦,帶著粗糲的質感。她竭力維持著語調的平穩,繃緊的喉頭肌肉抑制著聲帶的顫動,但尾音仍無可避免地洩露出一絲難以抑制的輕顫,如同被無形的、冰冷的手指輕輕撥動了心絃,那微弱的震動在空曠死寂的大殿裡顯得格外清晰。她緩緩直起身,強迫自己僵硬的脖頸抬起,彷彿承載著千鈞重擔,視線迎向那高不可攀的所在,冰冷的空氣彷彿凝固在面板表面。
古墨垣那雙年輕得過分、卻深不見底如同寒潭的眸子正牢牢鎖著她,銳利得彷彿能穿透靈魂。嘴角那抹充滿審視意味的弧度更深了些,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刃。而一旁靜立的葉虛師叔,面容依舊是記憶中的清俊出塵,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只是那雙剔透得彷彿能映照人心的眼眸深處,那簇微弱卻曾是她心中慰藉的光焰,似乎極其短暫地黯淡、搖曳了一瞬,如同被寒風吹拂的燭火,隨即又迅速恢復了古井無波般的絕對平靜,彷彿剛才那一瞬流露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關切,只是司馬南在巨大壓力下產生的錯覺。
他周身的氣息收斂得滴水不漏,完美無瑕,像一件精心雕琢的玉器,若非那絲病態的蒼白仍頑固地攀附在他臉上,如同褪色的釉彩,以及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彷彿刻入骨髓的深深倦怠,幾乎讓人以為,那場幾乎將他徹底摧毀的慘烈鏖戰,從未發生過。然而,這刻意的、近乎完美的平靜,反而比任何外放的、狂暴的威壓都更讓人心悸膽寒,如同暴風雨前令人窒息的悶熱。
“嗯,”古墨垣隨意地點了點頭,目光卻並未從司馬南身上移開半分,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穿透性的審視意味,如同無形的探針,在她身上緩慢而仔細地逡巡,一寸一寸,毫釐不放。從他的視線裡,司馬南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掃過她衣襬上沾著的山間塵土,掃過她因強自鎮定而微微抿緊、透露出倔強與緊張的唇線,甚至能感覺到那視線在她指尖殘留的微涼汗意上短暫停留,彷彿要剝開她的皮囊,將她裡裡外外、所有的秘密都看個通透。那目光銳利如淬火的寶劍,帶著屬於青年外表的鋒芒,卻又沉澱著遠超這具年輕軀殼的、彷彿能洞悉萬物的古老洞察力,冰冷而精準。司馬南只覺得裸露在外的面板上,似有無數細密冰冷的針尖在輕輕扎刺,帶來陣陣難以遏制的戰慄,寒意順著脊椎向上蔓延。
“臨微觀……如何?”他問得漫不經心,語氣平淡得如同隨口問起天氣,但那微微上揚的尾音,卻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牢牢扣在她心口,透著一股不容置疑、不容敷衍的絕對掌控力。
司馬南心頭猛地一凜,心臟彷彿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母親甄氏那單薄卻異常決絕、彷彿揹負著整個世界的背影,那冰涼指尖撫過父親靈牌上深刻凹痕的、帶著歲月粗糙的觸感,以及那句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的話語——“心頭債,我得用餘生來償”——瞬間在腦海中無比清晰地翻湧起來,帶著尖銳的、撕裂般的痛楚。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試圖平復翻湧的心緒,然而吸入肺腑的,是混雜著金屬般冰冷腥甜氣息和細微靈氣塵埃的空氣,帶來一陣刺骨的冰涼和微痛,幾乎讓她窒息。
她強迫自己忽略古墨垣那張極具壓迫感的年輕面容,忽略冥天在一旁若有若無般遊移的、帶著玩味的目光,也忽略葉虛師叔眼底那片令人心頭髮沉的、死寂般的沉寂,用盡全力穩住聲線,沉聲答道:“母親…執意留在臨微觀,為父親守靈祈福。”每一個字,她都說得異常清晰而緩慢,如同用盡全身力氣,在冰冷的、堅硬的石面上艱難地刻下無法磨滅的印記,字字千鈞,“弟子已竭盡全力勸說,然母親心意已決,堅如磐石,弟子……無能為力。”最後幾個字,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心頭債……”古墨垣輕輕重複著這三個字,指尖無意識地、有節奏地敲擊著身下那塊由整塊溫潤暖玉雕琢而成的巨大扶手,發出極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噠、噠”聲。這單調的聲音,在空曠得令人發瘋的殿宇裡,竟比先前的任何巨響都更令人心頭髮緊、頭皮發麻,如同死亡的倒計時。“是啊,心頭債,最是難償。”他拖長了調子,聲音裡聽不出絲毫對甄氏選擇的感慨或同情,反而像在咀嚼某種冰冷的哲理,目光卻依舊如同兩條冰冷、沉重的實質鎖鏈,緊緊纏繞、禁錮著司馬南,讓她動彈不得。那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沒有半分溫情,只有冰冷的審視與精準的評估,彷彿在衡量一件工具的價值。
殿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彷彿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凝固成沉重的鉛塊。唯有腳下那巨大的墨玉地磚下,暗金色符文的無聲流動似乎變得愈發清晰可聞,如同某種沉睡在深淵之下的龐大活物,正進行著緩慢而沉重的呼吸,隨之散發出的無形靈壓,如同粘稠的潮水般層層疊疊湧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司馬南能無比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後背滲出的細密冷汗,瞬間浸溼了中衣,緊貼在面板上,帶來一片刺骨的冰涼。她強迫自己鼓起最後的勇氣,直視古墨垣那雙深不見底、屬於“青年”卻沉澱著無盡歲月滄桑的眼睛,不敢有絲毫偏移,彷彿移開視線便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深淵,要將她吞噬。就在這幾乎令人崩潰的寂靜中,冥天那若有若無的輕笑似乎又極其輕微地響了一下,如同羽毛在她早已緊繃欲斷的神經末梢上輕輕刮過,帶來一陣難以言喻的煩躁。
高臺一側,如同雕塑般靜立的葉虛師叔,那如遠山般沉靜的眉峰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彷彿平靜湖面投入了一粒微塵。他那剔透得彷彿不染塵埃的眼眸深處,那簇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光焰,再次難以察覺地搖曳了一瞬,彷彿被一股無形、冰冷的風悄然吹拂。他周身那刻意收斂、維持得完美無缺的平靜氣息,似乎也因此出現了一絲極細微、幾乎難以捕捉的漣漪,像一顆微小的石子投入深不見底的古潭,雖未能驚起波瀾,卻確鑿無疑地打破了那絕對的、死水般的沉寂。這微乎其微、轉瞬即逝的變化,卻像投入司馬南心湖的一顆巨石,讓她心頭那根名為“不安”的弦瞬間繃緊到了極限,幾乎要斷裂開來,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好了,退下吧。”古墨垣終於淡淡地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嚴,彷彿一道赦令,迴盪在空曠大殿的樑柱之間,餘音繚繞,帶著金屬般的冰冷質感。
司馬南緊繃的心絃驟然一鬆,如釋重負,幾乎能聽到體內那根絃斷裂的微響,一股強烈的虛脫感瞬間湧遍全身,她暗自舒了口氣,胸口起伏微緩。她立刻躬身,行了一個標準而恭謹的揖禮,動作流暢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水終於開始消退,留下冰涼的溼意,順著鬢角滑落,帶來一絲癢意。她毫不猶豫地轉身,步履雖竭力維持著沉穩,卻仍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倉促,如同逃離猛獸的獵物,快步離開了這座令人窒息、散發著無形威壓的大殿,厚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那股幾乎要將人碾碎的壓迫感,只留下身後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靜。
“怎麼,這就被嚇著了?師弟,你不行啊!”一直靜候在殿門陰影處的冥天見狀,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身影在昏暗光線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幽靈。他立刻如鬼魅般無聲地踱步上前,袍袖輕拂,帶起一縷微風,那雙深邃的眼睛閃爍著戲謔的光芒,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司馬南略顯蒼白的臉。
司馬南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臉頰因羞惱而微微泛紅,嗔道:“師兄!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嗎?”她緊抿嘴唇,強壓下心頭的餘悸和一絲被看穿的窘迫,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指節微微發白。
冥天嗤笑一聲,搖了搖頭,似乎覺得她這反應頗為有趣。他不再多言,重新引導著她,開始熟悉這座龐大而森嚴的天劍門。他帶著她穿過莊嚴肅穆、劍氣隱現的演武堂,堂內弟子們揮劍如龍,劍光閃爍,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空氣中瀰漫著金屬的寒氣和汗水的氣息,每一步都彷彿踏在無形的劍意之上,凜冽逼人。步入浩瀚如煙海、瀰漫著陳舊書卷與靈氣微塵氣息的藏書閣,高高的書架層層疊疊,直抵穹頂,古籍泛黃,紙頁間飄散著淡淡的墨香和靈氣微塵,光塵在斜射的陽光中無聲舞動,營造出神秘而肅穆的氛圍。一路上,冥天的聲音平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親暱,詳細解釋著繁複森嚴的門規,比如每日晨練的嚴苛要求和禁制私鬥的嚴厲懲罰,以及那些枯燥卻至關重要的修煉細節,如吐納靈氣的心法和劍招的錘鍊要訣,聲音在空曠的迴廊裡清晰可聞。
最終,在一處僻靜清幽的角落,遠離主殿的喧囂與肅殺,冥天為她推開了一扇古樸的木門,吱呀聲中露出內景。他安排了一間整潔而遠離喧囂的弟子宿舍。房間雖然狹小,僅容轉身,但收拾得纖塵不染,簡單的陳設——硬木床鋪、一席草編蒲團、一張小方桌——透著一股歷經歲月的古樸韻味,青石地板冰冷如鏡,映著窗外透入的微光,桐油木的窗欞散發著淡淡的木香,空氣中還殘留著新刷桐油的餘味,混合著一種難得的安寧氣息。司馬南站在門口,望著這方寸之地,心頭長久以來的緊繃感終於鬆懈下來,湧起一絲疲憊卻真實的安寧,終於,有了一個可以暫時棲身的落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