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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童謠

沙力羅忽而輕蔑一笑,毅然鬆開了手。

那根象徵百部山越至高權柄的青藤木杖,脫手墜落,磕碰在冰冷的石面上,發出沉悶的叩響。

他空洞的眼神只是掠過那聲響傳來之處,恍若未聞,只是拖著腳步,一步步吃力地挪至高臺的邊緣,重重地坐了下來。

數十年如鐵鑄般挺直的脊背,終於在這一刻無可挽回地垮塌、鬆懈下來,深埋著頭,肩背微微佝偂著,露出一種從未示於人前、也不願示人的疲憊。

他抬起頭,望向頭頂那片無邊無際的穹蒼,天空澄澈如洗,像一塊巨大的、剛剛打磨過的青玉,幾朵蓬鬆的白雲慵懶地遊弋其間,如羊群般自在悠然。

這景象倏然撞開了記憶深處最柔軟的門扉,他記起了那些久遠的、帶著溪水清甜的午後時光。

當他還是一個小小的孩童時,他常這樣躺在山溪邊的光滑大石上,身下墊著清涼的草蓆,嘴裡叼一根微甜的草莖,任由帶著水汽的風拂過腳底。

阿孃總會坐在一旁,手中的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目光溫柔地追隨著天上的流雲。

溪水在身畔潺潺流過,叮咚作響,清澈見底,幾尾靈活的斑紋小魚追逐著水波里的陽光碎片,倏忽來去,不遠處,小小的獨木舟悠悠滑過斑駁的木橋。

那時啊,世界的邊界彷彿就在山溪對岸的竹籬旁,而所有的快樂都唾手可得。

他不必分辨什麼是責任,什麼是犧牲,只需沉浸於阿孃溫柔哼唱的旋律裡,感受著那份純粹的、被無條件庇護的安然。

他微微張口,讓記憶中那熟悉的旋律再次流淌而出,沙啞的嗓音在寂靜中異常清晰。

“竹榻涼~蒲扇搖,阿孃輕聲唱童謠~溪水潺潺魚兒跳,小船悠悠過石橋~”

沙力羅輕輕地前後晃動著雙腿,臉上浮現出一抹遙遠的、孩子氣的笑意,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臂彎。

時光的河流在此刻倒卷,沖垮了三十載金戈鐵馬築起的堅牆。

廣場上曾喧囂震天的歌舞、吶喊、戰吼早已凝固、消散。

死寂籠罩祭臺,只剩下風掠過百部旗幡發出的獵獵聲響,彷彿天地在為一位疲憊英雄送行而發出的低沉嗚咽。

歌聲落定,積蓄了數十年的酸楚與思念,終於化作滾燙的潮水,湧上他飽經風霜的眼眶。

這淚水,為阿孃而流,為那永遠回不去的溪邊午後而流,也為臺下那些即將失去引領、在茫然中被更強大力量吞噬的族眾而流……

阿孃的童謠不僅是搖籃曲,也是她的鄉愁,她常於睡前拍著他的背脊,一遍遍輕唱,唱罷,便會望向漆黑的窗外,喃喃講述青山以北的故事,那片……她只能存在於言語中的故鄉。

她描述著望不到邊的金黃麥浪在風中起伏如海,描述著比山溪雄渾百倍的大江奔湧不息。

每當此刻,她那總是帶著山野溫潤的眼眸中,便會燃起一種奇異的光芒,像揉進了星河的碎屑,明亮而悵惘。

年幼的沙力羅不懂那光芒的含義,只覺得那定是個比此方山林更為遼闊美好的地方,心中悄然種下了嚮往。

後來他懂得了,那是阿孃血脈中的召喚,是無法隔斷的故土之根。

權力能驅使萬民,卻無力縮短一個遊子與故土之間那永恆的距離,人心中的故土,有時比橫亙的山嶽更難跨越。

掌權之後,他未嘗不想完成阿孃的夙願,他甚至能清晰地勾勒出那個畫面,想象著自己踏破關山,踏過阿孃未曾再見的那片金色原野,讓百部的圖騰在那陌生而親切的土地上高高飄揚。

但那宏願的畫面越是壯麗,隨之浮現的屍骨便越是累累,這條路從來不是坦途,往往鋪滿了血肉與骸骨,慾望的馬蹄一旦踏上征途,便很難再為韁繩所束。

每一次疆域的擴張,都意味著無數的枯骨與淚河。

百越男兒的血,老幼婦孺的淚,是鋪就那條路的唯一基石。

而他更明白,那雙在雲端俯視著他的眼睛,需要的絕不僅僅是一方安樂的山越,他們需要的……是永不停止的征伐。

百部山越的子民追隨他、敬仰他、將性命與未來繫於他手,他們的面龐、他們的生計、他們眼中的希冀,早已與他融為一體,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重負。

他目睹過太多城池傾覆後的焦土與悲鳴,親身感受過戰爭這頭野獸嗜血的本性。

每一次揮戈,每一次征伐,都在磨損著他靈魂中最初的底色。

三十年光陰,不過是在無數個抉擇的刀鋒上行走。

戰鼓、號角、火光、鮮血、忠誠、背叛……早已把少年心底那點純粹模糊的嚮往徹底淹沒了。

征戰並非永恆的答案,征服的盡頭,只有更深的疲憊與更廣袤的荒蕪。

他手中握著的權杖愈重,心頭的倦意便愈深,此刻他想做的,已非掌控,而是放下,所求的,不過是最初那份無牽無掛的安寧。

此刻,這喧囂的祭臺,這沖天的血焰,這被迫啟動的戰爭車輪……一切都讓他無比厭惡。

他再也無力,亦無心去扮演,他想要的,並非更大的疆域或更高的權柄,而是砸碎身上的枷鎖,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讓我……好好歇歇罷……”

低語聲輕飄,消散在風裡,沙力羅輕輕闔上雙眼,唇角溢位一抹觸目的暗紅,溫熱而刺目,隨即又被輕柔的山風隨意帶走。

恍惚間,那消散已久的溪流聲再次潺潺入耳,阿孃溫柔的哼唱清晰得彷彿就在昨天。

那個曾在木橋上無憂無慮蹦跳的小小身影,正對著他回頭歡笑……

這一次,身後再無萬千族眾的目光凝聚,心中再無如山重擔糾纏。

他終於可以從那承載了太多血淚與榮耀的王座上下來,任由魂魄隨風飄起,輕盈地越過阿孃眺望的方向。

那片夢中閃耀著太陽光芒的金色麥田,那片埋藏著最本真渴望與歸宿的應許之地,終於,可以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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