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峒深處,莽蒼林海。
沙力羅褪去了尋常衣冠,裹著一襲斑駁獸皮袍,腰纏斑斕虎鞶,髮間斜插三翎玄鷲尾羽,面塗碧綠樹液,赤足踏過積年的腐葉與青苔,向那座聳立林間的古祭臺登去。
破曉的晨曦,似神只投下的金屑,刺穿濃密的葉帷,將搖曳的光斑灑落其身,恍若披上了一層流轉的神輝。
高臺之下,黑壓壓匍匐著無數山越族民,無論耄耋老者,總角孩童,男男女女,皆屏息仰首,目光匯聚在那登臺的身影之上,縱非全然心甘,亦不得不做那仰慕虔誠之狀。
涇東、涇西二郡中大半膏腴之地已入其手,沙力羅本欲偃旗息鼓,暫且休養生息、固守根基,可背後仙宗卻不肯就此作罷,一番催逼急迫、威逼利誘之下,他只得築此高臺,行血祭之禮,重啟干戈。
赤足踏上樹皮與蒼苔交錯的階石,腳下傳來粗糲的觸感,伴隨每一步攀登,便有高臺兩側的族中老巫祝肅然搖動森白骨鈴,悠古鳴響穿透林靄,直抵眾人內心深處。
祭臺中央,一座玄石壘就的古老火塘熊熊燃起,炭火暗紅,煙氣如盤繞的灰蛇,騰挪繚繞,直上冥濛青天。
沙力羅行至火塘前,默然接過老祭司雙手奉上的纏藤青木長杖,用手指蘸取陶碗中混著新鮮獸血與千年古樹汁液的粘稠聖水,在額間、胸前及掌心繪下扭曲古老的咒文。
等到一切就緒,他單膝跪地,雙指並立如刀,接連點在那三處溼濡粘膩的咒文中心,沉聲開口道:
“莽莽之靈兮……庇吾苗裔,獵逐豐饒兮……歸附峒庭,山澤永祜兮……佑我長寧……血牲奉祀兮……丹心昭明……”
低沉沙啞的古越祭詞,如同從莽林深處吹來的風,自他唇齒間緩緩流淌。
等沙力羅言罷,臺下積蓄已久的山呼聲,頃刻間如開閘的怒潮洪峰,轟然決堤。
“嗬——嗬——嗬!”
聲浪排空,撞裂林莽,驚得萬鳥離巢,悽惶亂飛,就連腳下那巨大的祭臺,亦在萬人狂嘯的震慄中發出沉悶欲裂的呻吟。
“嗚——嗡——”
一聲比骨鈴更加蒼涼、穿透力更強的古老獸角號,撕裂了鼎沸人聲,八名筋肉虯結、赤膊紋身的壯碩力士,肩扛手抬,將一頭碩大健壯的雄鹿奮力推上高臺。
雄鹿的身軀被染成暗紅的藤繩牢牢捆綁,雄壯如古樹枝杈的巨角上亦纏繞著血色的綢絛,雙目被蒙以黑布,徒勞地喘息著,頭顱在束縛中不甘地擺動,健碩的四肢在臺石上刮擦蹬踏。
沙力羅緩緩蹲下身子,解下腰側那柄由黑色玄曜石磨礪、鋒刃幽暗的匕首,他伸出指尖,觸碰溫熱的鹿首,可以清晰感受到厚實皮毛下,那狂亂如戰鼓擂動的心跳。
一絲近乎悲憫的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封的心湖中激起轉瞬即逝的微瀾,旋即便被更沉重、更冰冷的枷鎖與宿命洪流無情吞噬,那是身不由己者的無力,是烙印入骨的枷鏈。
他搖搖頭,闔目頓首,肩背之力猝然凝聚,手臂揮出一道冷光。
“噗嗤!”
血箭如注,噴湧潑灑到那沉寂火塘之中。
暗紅色的炭火被這滾燙的鮮血徹底驚醒,赤焰怒卷騰空,暴起三尺,火舌猙獰跳躍,映得周遭人臉明滅如鬼。
火塘一旁,那瘦如枯槁的老祭司眼中驟然炸起兩點厲芒,一雙骨爪死死攥住頸間獠牙串成的骨鏈,啞聲嘶吼道:
“火形如刃,火形如刃啊!此乃……天啟征伐之兆!”
伴隨著他這句話落下,尖銳骨笛聲陡然刺破喧囂,淒厲急旋。
十數名身姿綽約、面上刺繪著靛青紋路的窈窕巫女應聲而出,腰鈴叮噹碎響,足踏詭譎步罡,手持人脛骨槌、顱骨法缽等森然法器,繞著那烈烈血焰旋轉起舞。
剎那間,臺下如山崩海嘯!
“徵!”
“徵——”
“徵————”
兵戈如林舉起,石刀相擊錚鳴,骨矛重重撞地,隆隆如雷,千萬族眾血脈賁張,狂熱舉臂咆哮,面目在狂舞血火的映照下極度亢奮扭曲,原始的殺伐慾望被徹底點燃,直衝雲霄。
沙力羅獨立高臺之巔,掌中那象徵權柄的藤杖重逾千鈞,洶湧的狂熱聲浪排山倒海般撞擊著他的獸皮袍襟,卻未能撼動他身形分毫,甚至他周身竟散發出一種與周遭喧囂格格不入的氣質。
那雙鷹隼般的眼瞳淡漠地掃過臺下,望著那一張張被血與火映得通紅、狂熱到扭曲的族眾面孔,望著那些在吶喊中高高擎起的斑駁兵刃,他心底萬緒交疊,最終化作一片平湖歸於沉寂。
那些狂熱的眸子裡,沒有來自仙宗催命符咒的森然冷意,沒有強敵環伺如芒刺背的壓迫。
他們僅知,在沙力羅的羽翼之下,部族不必再於貧瘠的山壑間為了一小塊獵場、一口血肉彼此殘殺,婦孺不必在冬夜的風雪中因凍餓而無聲倒斃。
這短短數年的喘息與暖飽,這份微末卻足以致命的安逸,便已足夠讓他們心甘情願地、將滾燙的血與命一併獻上。
可他自己,也不過是一尊稍顯華貴的木偶罷了,他與這黑壓壓匍匐於地、此刻如癲似狂的萬民一樣,不過是更高處、更幽暗的權柄手中,可隨時焚棄的柴薪罷了。
唯一的不同,是他能清晰地感知著那絲線每一次勒緊帶來的刺骨鈍痛,清楚地看著自己的手臂,是如何揮舞著象徵權柄的青藤木杖,點向如林的兵戈。
喧囂如沸,卻彷彿在他耳畔驟然失真、遠去。
萬籟轟鳴中,沙力羅闔上雙眸,心湖深處那早已認命的靈魂之下,困獸般的掙扎終究只掙扎了一瞬,便被冰冷的現實徹底碾碎。
林風吹拂著他髮間的翎羽,祭火的灼熱炙烤著他的側臉,時間在沸騰與死寂的夾縫中凝滯了短短一息。
等他再度睜眼時,所有情緒已斂去無蹤。
他靜靜地望著高臺之下的數千族眾,望著那一雙雙愚昧卻又真切的眼眸,他發覺自己……一直以來好像都是錯的。
“戰爭,從來沒有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