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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無聲的交易

破屋裡瀰漫著揮之不去的寒冷和淡淡的黴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劫後餘生的緊繃感。野狗留下的爪印和涎水早已被新雪覆蓋,但那夜瘋狂的撞擊聲和幽綠的獸瞳,卻深深烙印在林陽的腦海裡,時刻提醒著他這搖搖欲墜的“堡壘”是多麼脆弱。

他蹲在冰冷的灶膛前,小心翼翼地掀開那塊充當偽裝的石板。小坑裡,那點救命的物資安靜地躺著:半袋糙米,幾塊灰撲撲、毫不起眼的壓縮餅乾,還有那個印著陌生字母、此刻用破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奶粉罐。他伸出手指,輕輕撥開覆蓋在餅乾上的米粒,拿起其中一塊。

指尖傳來的觸感堅硬、粗糙,帶著一種奇特的、混合著油脂和烘烤麥粉的微弱香氣。這味道,在充斥著饑饉氣息的空氣裡,微弱卻異常清晰。林陽的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胃袋深處傳來一陣熟悉的、燒灼般的抽搐。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落在角落裡裹著破棉絮、依舊在昏睡的小雨身上。

妹妹的咳嗽這幾天斷斷續續,雖然沒再高燒,但每次那壓抑的、帶著痰音的咳喘,都像小錘子敲在林陽心上。寒意,是最大的敵人。赤腳醫生老孫頭留下的蒲公英根早就熬完了,效果也微乎其微。他需要更有效的東西驅散小雨肺裡的寒氣,哪怕只是一點溫熱。

“老薑…” 林陽的腦海裡跳出這個詞。辛辣,發汗,驅寒——這是刻在他這個現代靈魂常識庫裡的東西,也是這個年代貧瘠的鄉村裡,可能唯一能弄到、且相對“安全”的驅寒之物。他記得,張嬸家灶臺邊的牆上,似乎常年掛著幾串乾癟的老薑。

念頭一起,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壓縮餅乾,在這個連觀音土都有人啃的饑荒年月,是絕對的硬通貨,是能吊命的寶貝。用一塊餅乾去換幾塊不值錢的老薑?這念頭讓林陽的心都揪緊了,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塊餅乾,都意味著小雨能多熬幾天,意味著在下次斷糧危機前的喘息空間。這交換,無異於剜他的心頭肉。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壓縮餅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它堅硬粗糙的表面。這塊餅乾的一個角上,有幾點微小的、不規則的凹陷——那是前些天夜裡,他實在餓得眼前發黑,忍不住用牙齒啃下來一點點碎屑留下的痕跡。那點碎屑在舌尖融化時帶來的短暫飽腹感和能量,曾讓他幾乎落下淚來。

“哥…冷…” 炕角傳來小雨帶著濃重鼻音的夢囈,小小的身體在破棉絮裡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林陽猛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灰塵味的空氣。再睜開時,那點掙扎和不捨被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他小心翼翼地掰下那塊餅乾被啃過一角的大約三分之一——一個足以引起重視、卻又不會太過驚世駭俗的分量。剩下的三分之二,他飛快地用破布重新包好,塞回米袋深處,再仔細掩蓋好石板。

這塊小小的、帶著他齒痕的餅乾,被他用另一塊更乾淨些的舊布仔細包好,緊緊攥在手心,那堅硬的稜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像一隻在雪地裡潛行的孤狼,沒有走正門,而是從破屋後牆一處坍塌的豁口悄悄鑽了出去。寒風瞬間灌滿了他單薄的破襖。他貼著牆根,利用積雪堆和枯死的灌木叢作為掩護,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王癩子家那扇破窗戶依舊黑洞洞的,但林陽總覺得那黑暗後面藏著一雙陰冷的眼睛。他不敢停留,快速而無聲地繞到張嬸家那同樣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後面。

張嬸家的後窗糊的紙也破了幾處。林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湊近一個稍大的破洞。屋內的光線很暗,但他清晰地看到張嬸正佝僂著背,在冰冷的灶臺邊忙活。鍋裡煮著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灰綠色的糊糊,散發著野菜和少量麩皮的苦澀味道。角落裡,張嬸的小兒子鐵蛋正蜷在炕上,小臉通紅,不時發出一兩聲壓抑的咳嗽,那聲音悶悶的,帶著痰音。

林陽的心沉了沉。鐵蛋也病了。這更堅定了他交換的決心,但也讓這交換本身,帶上了一絲同病相憐的沉重。

他沒有立刻上前。他在寒風裡又等了許久,直到看到張嬸用一個豁了口的瓦罐盛出那點可憐的糊糊,端到鐵蛋身邊,用勺子一點一點地喂他。張嬸側對著窗戶,林陽能看到她臉上深刻的皺紋裡寫滿了疲憊和愁苦,眼神麻木,卻又在看向孩子時,流露出一絲強撐的溫柔。

就是現在。林陽從藏身處走出來,故意放重了腳步,繞到張嬸家那扇同樣破舊、吱呀作響的屋門前。他沒有立刻敲門,而是在門口跺了跺腳,發出“噗噗”的聲響,彷彿在清理鞋底的積雪。這是他給自己設定的“訊號”,也給屋裡人一點反應的時間。

“誰啊?” 張嬸帶著濃重地方口音、有些沙啞的聲音從門內傳來,帶著警惕。

“張嬸,是我,陽子。” 林陽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甚至帶著點少年人應有的怯意。

門軸發出乾澀的“吱呀”聲,門被拉開一條縫。張嬸那張飽經風霜、帶著深深倦意的臉出現在門縫後。看到是林陽,她眼中的警惕稍稍褪去一些,但眉頭依舊緊鎖:“陽子?這大冷天的,不在屋裡守著妹妹,跑出來幹啥?”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林陽身後,似乎在確認有沒有旁人。

林陽沒說話,只是飛快地將一直攥在手裡的、用舊布包著的小方塊,順著門縫塞了過去。動作快得幾乎像在甩掉什麼燙手的東西。

“張嬸,” 他聲音壓得極低,語速極快,“給鐵蛋弟弟…墊墊肚子。” 他沒提交換,甚至沒提那是什麼東西。

張嬸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接住了那個小布包。入手的分量和觸感讓她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大了!她幾乎是觸電般地、本能地用手緊緊攥住了布包,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猛地抬頭,驚疑不定地看著林陽,又飛快地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東西,似乎想隔著布確認一下那令人難以置信的觸感。

“這…這是…?” 張嬸的聲音乾澀發緊,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甚至不敢說出那個詞。

“給弟弟的。” 林陽重複了一遍,眼神沒有躲閃,帶著一種少年人刻意偽裝出的、近乎固執的“好意”,卻又在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容錯辯的緊張和渴望。他的目光,飛快地、極其隱晦地掃過張嬸身後掛在灶臺旁邊牆壁上的那幾串乾癟發皺的老薑。

這個眼神,如同電光火石般傳遞了過去。

張嬸渾濁的眼睛裡瞬間閃過無數複雜的情緒:震驚、狂喜、難以置信、深深的懷疑,最後都化為一種瞭然和沉重的感激。她明白了林陽沒說出口的話,也看懂了林陽目光所指。

她沒再問一句廢話,甚至沒開啟布包確認。她猛地轉身,動作快得與她佝僂的身軀不符。她衝到灶臺邊,踮起腳,從那掛著的幾串老薑裡,用力掰下了最大、最飽滿的三塊!每一塊都足有小兒拳頭大小,表皮粗糙發皺,帶著泥土和歲月沉積的顏色。接著,她又飛快地從一個掛在房樑上的小破籃子裡,抓出一大把曬得乾枯發黑、幾乎沒什麼分量的野菜乾。

她將這三塊沉甸甸的老薑和那把乾巴巴的野菜,胡亂地用自己圍裙的下襬兜住,然後迅速塞到林陽懷裡!

“拿著!快走!” 張嬸的聲音急促而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裡充滿了催促和警告。她甚至沒有多看林陽塞過來的布包一眼,只是用身體死死擋住門縫,隔絕了屋內鐵蛋可能投來的視線。“別讓人瞅見!趕緊回去!” 她最後又急促地補充了一句,隨即“砰”的一聲,幾乎是慌亂地將那扇破舊的木門關上了,門軸發出一聲刺耳的呻吟。

門關上的瞬間,林陽甚至聽到了門內傳來張嬸壓抑的、急促的喘息聲,以及布包被飛快開啟時發出的窸窣聲。

寒風捲著雪沫撲打在林陽臉上。他懷裡抱著那三塊帶著泥土氣息、沉甸甸的老薑和一把輕飄飄的野菜乾,分量遠比他預想的多。而張嬸最後那句“別讓人瞅見”和那充滿警告的眼神,像冰錐一樣刺進他心裡。

他不敢有絲毫停留,像來時一樣,貼著牆根,利用一切遮蔽物,飛快地溜回自己的破屋。直到從後牆的豁口鑽進去,用幾捆乾草重新堵住缺口,背靠著冰冷的土牆,他才敢大口喘息。

懷裡的老薑散發著辛辣微辛的氣息,混合著野菜乾淡淡的甘草味,在冰冷的空氣中瀰漫開。他低頭看著這三塊飽經風霜的老薑,粗糙的表皮,沉甸甸的分量。還有那把野菜乾,雖然枯槁,卻意味著一點額外的維生素來源。

他慢慢攤開手掌,那包著壓縮餅乾的舊布已經空了。胃裡因為剛才的緊張和奔跑再次翻騰起飢餓的燒灼感。他走到灶膛邊,再次掀開石板,看著米袋深處那僅剩的兩塊壓縮餅乾,其中一塊還缺了一角。

代價,沉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但他低頭嗅了嗅老薑那辛辣的氣息,又回頭看了看在破棉絮裡睡得似乎安穩了些的小雨,眼中閃過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信任,在這個人吃人的寒冬裡,如同這老薑般辛辣嗆人,卻也帶著一絲驅散寒意的可能。他小心翼翼地將老薑藏進灶膛下的小坑深處,用米袋蓋好。野菜乾則放在稍外面一點。做完這一切,他疲憊地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個藏著奶粉罐的角落。

奶粉罐上的字母,在昏暗的光線下彷彿帶著灼人的溫度。張嬸的警告猶在耳邊。這點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的信任紐帶,能承受得住秘密的重量嗎?王癩子那雙在暗處窺伺的眼睛,又會在什麼時候,將這一切撕得粉碎?

屋外,北風穿過枯枝,發出尖利的哨音,如同一聲悠長而冰冷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