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渾濁的水汽裹著油條攤的焦香,頑強地鑽進“西門診所”糊著舊報紙的木格窗欞。何西門正用竹鑷子夾起一團浸透藥酒的棉球,小心翼翼擦拭著掌心那枚玄鐵令牌。昨夜它那指向老城深處的冰冷悸動,如同陰魂不散的跗骨之蛆,攪得他徹夜難安。令牌上繁複的“眼睛”圖騰在藥酒的浸潤下,紋路幽深得彷彿能吸走光線,長孫瑤腹中那絲詭異的寒氣與之如出一轍。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冰冷的浮雕,心頭疑雲翻滾:這雙“眼睛”的觸鬚,竟已無聲無息探到了他視為避風港的煙火巷陌?連尚未出世的嬰孩都不放過?這看似平靜的老城區深處,到底藏著什麼?
“砰!”
診所那扇飽經滄桑的木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撞開!力道之大,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一個穿著深藍色制式夾克、身姿挺拔如白楊的身影挾著一身凜冽的秋風闖了進來。來人動作乾脆利落,反手關門,背抵門板,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掃遍診所的每一個角落。最終,那目光釘在何西門身上,帶著三分審視,七分不易察覺的…關切?
“軒轅警官?”何西門挑了挑眉,順手將令牌滑進袖中暗袋,臉上瞬間堆起那招牌的憊懶笑容,“什麼風把您這尊‘晴格格’吹到我這座破廟來了?查水錶還是掃黃打非?我這小本經營,童叟無欺,可經不起您這身虎威啊。”他刻意拖長了調子,目光卻飛快掠過軒轅晴微蹙的眉頭和略顯急促的呼吸——她的右手,正不自覺地按在左側肋下。
軒轅晴沒理會他的油嘴滑舌,幾步走到診桌旁,拉開椅子坐下,動作依舊利落,但坐下的瞬間,眉峰幾不可察地擰了一下,牙關也似乎緊了緊。她啪地將一本蓋著鮮紅公章的證件拍在桌上,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冷硬:“市局協查通報!追查一個跨省流竄的文物盜竊團伙!有線索顯示,他們近期可能在老城區活動,尤其是涉及一些…特殊的中藥材交易窩點。”她刻意加重了“中藥材”三個字,目光灼灼地盯著何西門,“何醫生,你是這地頭的老戶,人面廣,訊息靈通。最近…有沒有發現什麼生面孔?或者,聽到什麼不尋常的風聲?”她的眼神,分明在問:你還好嗎?昨夜那令牌的異動…
何西門心頭雪亮。協查是假,這朵帶刺的警花,分明是嗅到了什麼,藉著公差的由頭找上門來。他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隔夜的濃茶,呷了一口,苦得咂咂嘴:“生面孔?那可多了去了。城東王麻子新招的夥計,一臉橫肉不像好人;巷口李寡婦新相好的那個收廢品的,賊眉鼠眼…晴格格,您具體指哪方面的‘不尋常’?”他身子微微前傾,隔著桌子,眼神帶著點促狹,“比如…有沒有人打聽‘一氣化三清’針法?或者,對什麼‘眼睛’圖案特別感興趣?”
軒轅晴被他這近乎直白的反問噎了一下,耳根悄然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她強作鎮定,避開他帶著穿透力的目光,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分:“少貧!正經點!事關重大!”她下意識地又按了按肋下,額角滲出一點細密的冷汗。
何西門放下茶杯,臉上的戲謔斂去幾分,正色道:“肋間肌群勞損,牽扯到舊傷了?左邊第三、第四肋間隙?”他目光精準地落在她按壓的位置。
軒轅晴微微一怔,隨即別過臉,帶著點被看穿的惱羞:“昨晚追捕一個翻牆的嫌犯,落地時動作猛了點…小問題。”她試圖挺直腰背,卻牽動傷處,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小問題?”何西門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她身邊,“再逞強,小心變成大麻煩,影響您抓賊的效率。”他不由分說,手指快如閃電,隔著薄薄的夾克布料,精準地按在她左側肋下某個點位上。
“嘶!”軒轅晴痛得身體一僵,下意識想格開他的手。
“別動!”何西門低喝,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指尖發力,一股溫煦醇厚的內息如同涓涓暖流,瞬間透過穴位滲入她緊繃痙攣的肌群深處。那暖流所過之處,如同冰雪消融,劇烈的痠痛和牽扯感迅速被撫平、驅散。軒轅晴緊繃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緊蹙的眉頭也緩緩舒展,喉間甚至逸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如同嘆息般的舒適輕哼。她微微仰起頭,線條優美的下頜線和頸項在診所昏暗的光線下劃出流暢的弧度,沾著細汗的額角幾縷碎髮垂落,平添幾分脆弱的柔美。這片刻的寧靜與舒適,讓她心頭那份因公事而起的焦躁和對何西門處境的擔憂,都奇異地淡了下去。
何西門專注地感受著她肌肉紋理的細微變化,指尖捻動,引導著內息遊走。距離很近,他能聞到她髮間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著汗水的氣息,不同於那些脂粉香水,是一種帶著生命力的、乾淨利落的味道。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軒轅警官,下次抓賊,落地記得收著點力。您這身板,還是留著多抓幾個壞人比較划算。”他語氣輕鬆,帶著慣有的調侃,指尖的力道卻愈發柔和精準。
軒轅晴閉著眼,感受著那暖流在體內流轉,驅散著積累的疲憊和傷痛。聽到他的話,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沒有睜開眼,只是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算是回應。這難得的溫順,讓何西門心頭微微一蕩。
治療的時間並不長。何西門收回手:“好了,暫時沒事了。回去熱敷,這兩天別劇烈活動。”他轉身去拿桌上的紙筆,準備寫個活血化瘀的藥方。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軒轅晴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器,迅速掃過他剛才擦拭令牌的桌面——一小塊深褐色的藥漬旁,殘留著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壓痕。那壓痕的形狀…像一隻閉合的眼睛!她心頭劇震!昨夜令牌的異動果然不是錯覺!她猛地抬眼看向何西門的背影,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
“叮鈴鈴…”一串極其清越、悠遠,如同山澗清泉滴落玉盤的琴音,毫無徵兆地穿透老城區的市井喧囂,清晰地傳入診所!那琴音空靈澄澈,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奇異魔力,彷彿能洗滌靈魂深處的塵埃。每一個音符都像一顆溫潤的珍珠,輕輕敲擊在心絃上,瞬間驅散了診所內因軒轅晴到來而殘留的緊張氣氛,也撫平了何西門眉宇間那抹因令牌和寒氣而起的凝重。
是《清心普善咒》!而且這指法…圓融無礙,意境高遠,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悲憫與超脫!
何西門開藥方的動作頓住了。他猛地抬頭,望向琴音傳來的方向——巷子深處,那株百年老槐樹的方位!是東方玥!只有她的琴音,才有如此穿透凡塵、直抵人心的力量!
軒轅晴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天籟之音吸引,暫時壓下了心中的驚疑。她看著何西門驟然亮起的眼神和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近乎虔誠的欣賞與懷念,心頭莫名地泛起一絲微澀。她認得這琴聲的主人,那個清冷如月、曾在江南古鎮與何西門有過一段“琴針共鳴”情緣的古琴大師。
琴音如訴,並不激昂,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如同無形的漣漪在空氣中盪漾。何西門凝神細聽,臉上的輕鬆笑意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凝重。這曲子…東方玥彈得極好,但其中幾個轉折的音符,似乎比往日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滯澀?那滯澀感極其微弱,若非他精通樂理,又曾與她琴針相和,心意相通,幾乎難以察覺。那感覺…像清泉流過蒙塵的玉石,又像…心頭鬱結著一團化不開的寒冰?
他霍然起身,快步走到窗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窗。秋風卷著幾片枯葉湧入,琴音更加清晰地流淌進來。他閉目聆聽,指尖無意識地隨著那無形的韻律在窗欞上輕輕叩擊,彷彿在虛空中撥動無形的琴絃,試圖與遠方那位撫琴的女子心意相通。
軒轅晴看著窗邊那個挺拔卻透著一絲孤寂的背影,看著他沉浸在琴音中專注的側臉。她默默地拿起何西門剛寫好的藥方,摺好收進口袋。她走到門口,手搭在門栓上,停頓了一下,終究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低語,消散在悠揚的琴聲裡:“自己小心…那‘眼睛’,盯上這裡了。”說完,她拉開門,身影迅速融入門外喧囂的人流。
何西門沒有回頭,依舊閉目聆聽著那洗滌心靈的琴音。軒轅晴的警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頭漾開漣漪,但很快又被東方玥的琴聲撫平。然而,那琴音中幾處細微的滯澀,卻像幾根無形的刺,紮在他心頭。東方玥…她怎麼了?她的琴聲從未有過這樣的鬱結!難道…她也感知到了什麼?或者,她本身也遇到了困擾?這困擾,是否也帶著一絲…與長孫瑤腹中、與令牌圖騰同源的…冰冷寒意?
琴音嫋嫋,在老城區的上空盤旋,如同無聲的呼喚,也如同一個帶著憂慮的問號。何西門睜開眼,望向老槐樹的方向,眼神深邃。這看似平靜的煙火巷陌,軒轅晴帶來的警訊,東方玥琴音中的滯澀,長孫瑤腹中的詭異寒氣…還有袖中那枚冰冷悸動的令牌,如同幾股無形的暗流,正在這“龍鬚溝”渾濁的水面下,悄然交匯、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