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五年的尾巴,寒意初露,歷經一年多的顛簸與未知,朱高煦的龐大船隊終於抵達了這片廣袤的新大陸。海風帶著不同於熱帶的清冽,吹散了長途航行的疲憊,也吹來了幾分踏實感,空氣裡瀰漫著松針和溼潤泥土混合的清新氣味,與記憶中南邊那股子腐敗植物的甜膩截然不同。
“靠岸,休整!”朱高煦站在旗艦“五月花號”的船頭,望著眼前連綿起伏、植被茂盛的海岸線,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終於落地的篤定,“這裡,就是咱們要找的大陸一角。先紮下腳跟,喘口氣,再圖後續。”
指令如風傳遍艦隊。一百多艘大小船隻小心翼翼地駛入一個天然的避風港灣,笨重的鐵錨帶著嘩啦啦的鏈條聲沉入水中,激起圈圈漣漪。放下舢板,一隊隊水手迫不及待地划向岸邊,踏上那片堅實的土地。有人激動地彎腰,用手抓起一把帶著草根的泥土,湊到鼻子前猛嗅,彷彿那是世間最香醇的美酒。更有甚者,直接撲倒在地,臉頰貼著微涼的地面,任由淚水混合著泥沙流淌,一年多的海上漂泊的日子,提心吊膽的日子,終於他孃的結束了!
岸邊很快燃起了篝火,臨時搭建的營地初具雛形,砍伐樹木的砰砰聲和人們的吆喝聲驅散了荒野的寂靜。朱高煦也上了岸,靴子踩在鬆軟的土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看著手下們臉上那混雜著疲憊、茫然和一絲重獲新生的複雜表情,看著他們貪婪地呼吸著陸地上的空氣,清了清嗓子,將眾人召集起來。上萬雙眼睛齊刷刷地望過來,帶著經歷過風浪後的疲憊,也帶著對未來的詢問。
“諸位,咱們到了。”朱高煦環視著圍攏過來的上萬張面孔,聲音平靜卻有力,“這裡,就是咱們的新家園。但這只是個開始,在這片新大陸立足的第一步。”他抬手指了指身後那片看起來林木茂盛、土地顏色深沉的區域,“我打算,先在這裡,建起咱們第一個落腳點,以後慢慢經營,讓它變成一座城。”
人群中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經歷了南美雨林的失望,大家對“新家園”這三個字既渴望又帶著點小心翼翼,眼神裡充滿了期待,又怕再次落空。
“初步計劃,留下兩千人。”朱高煦繼續說道,“我看這地方氣候還算溫和,瞧著也溼潤,林子也厚實,應該適合咱們從大明帶來的好東西。所以,優先招募會種桑樹、茶樹的匠人,懂得侍弄那些嬌貴玩意的,先來五百個名額,手藝好的優先!還有一千五百個名額,不拘什麼手藝,只要肯下力氣,都按報名順序來!”
這話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幾個穿著粗布衣裳,面板黝黑,一看就是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農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下意識地搓了搓佈滿老繭的手。種桑養蠶,種茶製茶,這可是他們的老本行。
“其他人,就負責開墾荒地,種糧食,咱們帶來的水稻、麥子種子,都得試試,看哪個長得好。不管怎樣,總得先填飽肚子不是?”朱高煦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眾人,“規矩很簡單,誰開出來的荒地,去官府那裡量地登記,立個文書,納了該交的稅,這地,就歸你了!你自己去砍樹,拉石頭,立界碑,刻上你的名字!往後,這地就是你的家當,你想傳給你兒子就傳給你兒子,想傳給你孫子就傳給你孫子!在這兒,你們自己動手,蓋自己想要的房子,建自己理想的家園!至於稅,先定個十抽一,但不得額外攤派徭役,官府如需人力則需以實物或者金錢僱傭。”
“啥?只要開出來的地,就是俺自個兒的?”人群前排一個滿臉胡茬的漢子猛地抬起頭,嗓門粗大,帶著濃濃的不敢置信,“王爺,您沒說笑吧?開出來的地,真歸自個兒?還能傳下去?交一成糧,免除徭役?”
他這一嗓子,像是點燃了引線,底下頓時嗡嗡作響,無數雙眼睛死死盯住朱高煦,連呼吸都屏住了。在大明,哪有這樣的好事?地要麼是地主的,要麼是官府的,佃戶累死累活,苛捐雜稅更是多如牛毛。開荒的地,那也是官府的,想拿到手,得層層打點,最後落到自己手裡的能有幾分?現在王爺說,開出來就歸自己,還只收一成?這簡直比天上掉餡餅還讓人不敢信。有人下意識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齜牙咧嘴,才確認不是在做夢。
“沒錯!”朱高煦的聲音斬釘截鐵,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只要你肯幹,有力氣,這地,開出來多少,就是你的!但光有地不成,還得有章法,不能亂來。”
他掃視著一張張被震驚、疑惑、狂喜等複雜情緒揉捏的面孔,話鋒一轉,聲音沉穩下來:“這地方,我會任命正副兩個縣令,管著日常的柴米油鹽、雞毛蒜皮。但他們不是土皇帝,不能一手遮天。”他頓了頓,確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你們留下的人,自己選出五十個代表,組成一個‘議事堂’。怎麼選?簡單!想當代表的,覺得自個兒能替大夥兒說話、辦事公道的,自己站出來報名。然後,所有留下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是咱們自己人,一人一票,投給你信得過的人!誰得的票多,誰就進這議事堂!”
這話一出,底下徹底安靜了,針落可聞。選代表?自己選?還一人一票?這……這跟聽天書似的。不少人面面相覷,眼神裡全是茫然和難以置信。
朱高煦彷彿沒看到他們的反應,繼續丟擲重磅炸彈:“每年年底,縣令要把這一年收了多少稅,花了多少錢,幹了哪些事,修了幾條路,蓋了幾間房,都得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寫成冊子,拿到議事堂上念給你們的代表聽,也得給我抄送一份,讓我知道他們有沒有偷懶耍滑。”
“議事堂的代表們聽完了,就合計合計,這縣令幹得到底好不好,有沒有瞎搞,有沒有中飽私囊。然後,你們的代表投票表決,說好,還是不好。要是大多數代表都覺得這縣令不中用,幹得稀爛,你們議事堂就可以寫封聯名信給我,把不好的地方一條條列出來。我看完了,要是覺得你們說得在理,這縣令確實不行,我就考慮換人!”
“轟”的一聲,人群徹底炸開了鍋。開墾的土地私有已經夠讓人暈乎了,現在還能選代表監督官老爺?還能投票決定官老爺的去留?這簡直……簡直是把天給捅了個窟窿!
“王爺,這……這……俺沒聽錯吧?俺們……俺們老百姓,還能管官老爺?”一個嗓門洪亮,脖子粗壯的漢子結結巴巴地問道,臉上肌肉都在抽搐,顯然被這巨大的資訊量衝擊得不輕。他旁邊的幾個人也連連點頭,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朱高煦,生怕他下一秒就說“剛才跟你們開玩笑呢”。
“王爺,這法子……聞所未聞啊!萬一……萬一選出來的人瞎胡鬧咋辦?”一個穿著相對體面,像是識些字的老成之人憂心忡忡地問道,眉頭擰成了疙瘩。
朱高煦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但這笑容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怎麼不成?規矩是我朱高煦定的,在這片新土地上,我說了就算!咱們跑到這萬里之外的新地方,就是要立新規矩,過新日子!當然,”他笑容一斂,眼神變得銳利,“醜話說在前頭。要是有人仗著自己被選上了,就胡作非為,拉幫結派;或者縣令跟議事堂的人勾結起來,合夥糊弄我,糊弄大夥兒,也別怪我到時候翻臉不認人,這刀,可還快得很!”
他拍了拍腰間的佩刀,發出清脆的聲響。底下瞬間安靜了不少,那點剛剛升起的疑慮和擔憂,被這冰冷的金屬撞擊聲驅散了大半。是啊,規矩是王爺定的,王爺手裡有刀,誰敢亂來?
短暫的喧譁和議論之後,人群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熱烈響應。對土地歸屬的渴望,對新生活的憧憬,以及這種從未體驗過的、能“自己說了算”的參與感,像乾柴遇到了烈火,瞬間點燃了所有人的熱情。管他什麼聞所未聞,王爺說能成,那就一定能成!王爺讓咱們自己選人監督官府,這是天大的信任!這日子,有奔頭!
“俺報名!俺要種桑樹!俺家幾代都是幹這個的!”
“俺!俺也要報名!俺有力氣,不怕開荒!”
“選代表?俺覺得隔壁老王頭就不錯,說話公道!”
“放屁!老王頭就知道和稀泥!得選李大膽那樣的,敢說話!”
報名處很快排起了長龍,負責登記的書吏忙得滿頭大汗。有人為搶到那五百個種桑養蠶的優先名額而興奮得手舞足蹈,彷彿已經看到了白花花的蠶繭和油亮的桑葉。更多的人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激動地討論著該去哪裡圈一塊向陽背風、靠近水源的好地,唾沫橫飛地規劃著未來的家園,彷彿那百萬畝良田已經在向他們招手。
最終,經過一番熱鬧非凡卻也井然有序的登記和篩選,兩千多名幸運兒獲得了留下的資格。朱高煦當場任命了兩個隨軍多年、看著精明強幹且讀過些書的中年文士擔任正副縣令,並將此地正式命名為“新威海”——取此地位於半島尖端,形似大明山東威海衛之意,也寄託著一份對故土的遙遠念想和揚威異域的雄心。
任命完畢,朱高煦特意將兩位新任縣令叫到一旁,仔細叮囑:“此地夏秋之交,恐有類同大明東南沿海之颶風。爾等規劃城建之時,務必將此納入考量。房屋地基要深,結構要固。我建議,每戶人家,最好都能在屋旁或屋下挖掘一處地窖,深固一些。若遇狂風大作,可令百姓入內躲避,以策萬全,人命最是金貴。”兩位縣令連忙躬身應是,將這番話牢牢記在心裡。
拿到許可的移民們,在兩位新縣令和各自選出的臨時管事的組織下,立刻迸發出驚人的幹勁,熱火朝天地行動起來。一部分人扛著斧頭、鋤頭,組成勘探隊,興致勃勃地去勘察附近的土地、森林和水源,為自己,也為後來者尋找最適合開墾的處女地。另一部分人則小心翼翼地從船上搬運下那些比金子還珍貴的桑樹苗、茶籽和蠶卵,在選定的區域仔細規劃,準備在這片全新的土地上,延續祖祖輩輩賴以為生的技藝。其餘暫時不走的船員和家眷,則在岸邊休整,伐木搭建更堅固耐用的住所,修補船隻,同時派出幾支精幹的探險小隊,沿著海岸線向南北兩個方向探索,繪製更詳細的地圖,為下一個,乃至下下個定居點的選址收集情報。
朱高煦站在一塊高地上,看著眼前這幅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景象:遠處是砍伐樹木的砰砰聲和人們的號子聲,近處是小心翼翼侍弄桑苗的身影,營地裡炊煙裊裊,夾雜著孩童的嬉鬧。他心裡那塊一直懸著的大石頭,總算是落了地。這第一步,雖然粗糙,但總算是穩穩地邁出去了。這個“議事堂”,是他根據自己那點模糊的現代知識,結合眼下實際情況,還有羅馬的元老院制度,拍腦袋搗鼓出來的試驗品。他想在新大陸建立一個既有大明傳統又結合了羅馬一些比較好的制度的一個帝國,所以他打算先用議事堂作為試點,為以後建立一個類似“元老院與新明人民”的國家作鋪墊,在這個國家裡元老院要受皇帝監督,元老院負責立法與監督行政官員的作用。這個雜揉了東西方兩大文明制度能不能真正行之有效,會不會水土不服,甚至會不會玩脫了,他心裡也沒百分之百的底。但無論如何,總得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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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剩下的大部隊,朱高煦令其在新威海港灣附近駐紮休整。一年多的海上漂泊,連鐵打的漢子也需要喘息,更何況那些經歷了風浪、疾病與心理煎熬的普通水手和家眷。臨時營地沿海岸線鋪開,晾曬的衣物、修補的漁網和工具隨處可見,三三兩兩的水手圍坐一處,啃著乾硬的乾糧,低聲交談。空氣中瀰漫著海腥味、木柴燃燒的煙火氣,以及踏上陸地後那久違的踏實感。
朱高煦背手踱步於營地之間,注視著那些風霜刻面的漢子們——有的正用斧頭砍伐樹木搭建窩棚,有的則圍著新挖的灶坑,煮著不知從何處尋來的野菜湯。他心知肚明,這不過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新威海是個良好的起點,但前路漫漫,他還需要建立更多定居點,選址一處首都處理國家政務,完善法律體系,最終成立一個嶄新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