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隊駛離通洋衛,沿著非洲西南海岸線緩緩北上。最初幾日,映入眼簾的是連綿不絕的黃色沙丘,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海岸單調得讓人心頭髮慌。陽光毒辣,烤得甲板滾燙,岸邊的空氣似乎都在熱浪中扭曲。
朱高煦對此景興趣不高,甚至有些煩躁。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洋流、風向和星辰。只要天氣允許,他都會親自爬上高高的船尾樓,那裡視野最好,也最顛簸。他一手舉著個簡陋六分儀,眯著一隻眼,費力地想把南天一顆亮星卡在海平面上;另一手拿著炭筆,在一張粗糙的羊皮紙上飛快地寫畫,嘴裡還唸唸有詞,全是些旁人聽不懂的數字和符號。到了後半夜,就換上牽星板,對著南十字星座反覆比對,試圖從星辰的起落中摳出船隊的位置。
這活兒太折磨人了,尤其是在海上估算經度,簡直是猜謎。只能依靠滴漏速度並不均勻的沙漏計時,再結合對船速的估測——這估測本身就極不靠譜,順風逆風、洋流強弱,全憑老舵手的經驗蒙。每算一次,朱高煦都覺得自己的頭髮又掉了幾根。“他孃的,這緯度應該差不多了……但經度偏了多少,真是天曉得!之後到達茫茫的大海之上只能靠著這個不精確的緯度估計還有多遠到達美洲。”
旁邊一個忠心耿耿的老親衛看他眉頭緊鎖,額頭全是汗,小心翼翼地遞過一塊微溼的布巾:“王爺,要不……您歇會兒?讓下面人看著?”
朱高煦接過布巾擦了把臉,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他們看得懂個屁!這玩意兒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到時候把一萬多口子人帶到海龍王家裡喝茶去?”他拍了拍屁股底下的欄杆,“這活兒,現在只有我能幹。這是一段新的航路,我一定要保證大家的安全”
十幾天後,煎熬中總算有了變化。海岸線的顏色終於從單調的土黃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綠色。低矮的灌木叢漸漸濃密,遠處甚至出現了成片的森林輪廓,空氣也不再那麼幹燥,變得溼熱起來。這意味著船隊進入了不同的氣候帶,離預定的轉向點不遠了。朱高煦再次核對了幾天來的觀測記錄和計算結果,雖然過程磕磕絆絆,但結論指向明確。他精神一振,走到船首,對著傳令兵果斷下令:“傳令各船,右滿舵,轉向西偏北!打起精神,都跟緊了,準備橫渡大洋!”
一百五十艘船如同被無形的手撥動,船頭犁開碧波,緩緩調整方向,朝著茫茫大洋深處駛去,開始切入那條能將他們送往新大陸的南赤道暖流。接下來的二十多天,航行異常順利,甚至有些過分單調。除了偶爾遇到幾場突如其來的驟雨和隨之而來的小風浪,讓大家手忙腳亂一陣外,大多數時候海面平靜得讓人昏昏欲睡。陽光依舊熾烈,風帆鼓得滿滿的,船隊穩步向西。
然而,這種一成不變的平靜,卻像慢火燉肉,慢慢熬煮著船員們的神經。最初橫渡大洋的新奇和激動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枯燥和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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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個月不見陸地。天空是千篇一律的藍,偶爾飄過幾朵無聊的白雲;海水是深邃不變的藍,日復一日地拍打著船舷。時間彷彿凝固了,只有船身單調的吱呀聲和單調的三餐——硬得能當武器的幹餅,還有鹹得發苦的魚乾,還有千篇一律的豆芽——提醒著人們日子還在流逝。甲板上,汗水和海水混雜的氣味揮之不去,混合著淡淡的焦慮,像一層看不見的黴菌,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最初橫渡大洋的新奇感早已被消磨殆盡,無邊的枯燥和壓抑開始發酵。水手們眼窩深陷,面板被曬得黝黑髮亮,脾氣卻像炮仗一樣一點就著。昨天兩個壯漢為了一勺多舀的淡水差點拔刀,今天又有人因為睡覺打呼嚕被同伴踹下了吊床。角落裡的賭局越來越頻繁,幾個髒兮兮的銅板就能引來一群人圍觀下注,直到巡邏軍官的呵斥聲和鞭子抽打空氣的噼啪聲響起才悻悻散去。關於巨大海怪吞噬船隻、羅盤失靈永遠迷失方向的低語,像藤蔓一樣在船艙的陰影裡滋長。
“頭兒,”一個臉頰凹陷的年輕水手湊到老舵手身邊,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說……這海它孃的到底有沒有個頭?咱們不會真就這麼飄下去,直到水喝光,變成海里王八的嚼裹吧?”
老舵手渾濁的眼睛眯了眯,朝著欄杆外啐了一口濃痰,罵道:“閉上你的鳥嘴!王爺心裡有譜著呢!他掌著舵,還能把你帶到閻王殿去?再敢胡咧咧,仔細你的皮!”話雖硬,但他握著舵輪的手,指節卻微微發白,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西邊那片空無一物的水天連線線。
朱高煦自然察覺到了這一切。他加大了巡查力度,幾個帶頭鬧事的刺頭被拖出來,按在甲板上結結實實捱了一頓軍棍,殺雞儆猴的效果立竿見影。他也儘量組織些活動,讓大家發洩過剩的精力。甲板摔跤比賽總是最受歡迎的,兩個赤膊大漢扭在一起,周圍人吼叫下注,汗水和塵土飛揚,總能暫時驅散一些陰霾。他還讓識字的親兵念念從大明帶來的話本,雖然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遠不如拳打腳踢來得吸引人。他心裡清楚,這些都是治標不治本,真正能定人心的,只有一樣東西——土地。
就在船隊的氣氛沉悶得像暴風雨前的海面時,桅杆最高處的瞭望哨裡,突然爆發出一種近乎破音的狂喊,嘶啞,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
“地——!!西邊!西邊有地——!!看見啦——!老天爺啊!是地!!”
整個船隊彷彿被施了定身咒,靜止了一瞬。
緊接著,是火山爆發般的沸騰!人們像瘋了一樣衝上甲板,朝著西邊眺望,哪怕視線裡只有茫茫海天,也激動得互相捶打著後背,又蹦又跳。有人手忙腳亂地往桅杆上爬,想看得更清楚些。不少飽經風霜的老兵,此刻竟像孩子一樣,捂著臉嚎啕大哭,淚水混著汗水淌過黝黑的臉頰。壓抑了太久的恐懼、絕望和茫然,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洩口,化作最原始的歡呼和淚水。有人開始語無倫次地感謝媽祖,有人跪在甲板上朝著西方不停磕頭。整個艦隊,一掃之前的死氣沉沉,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然而,當船隊緩緩靠近那片望眼欲穿的大陸時,甲板上震天的歡呼漸漸稀落,最終化為一片古怪的寂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瀰漫開來的困惑,以及一種沉甸甸的、難以言說的失落。眼前的陸地綠得有些過分,甚至發黑。從未見過的參天巨樹遮天蔽日,龐大的樹冠交織在一起,從海岸一直向內陸延伸,形成一道幾乎密不透風的綠色屏障。一股溼熱的、帶著腐爛植物和濃重泥土混合的腥甜氣味撲面而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讓人喘不過氣。無數色彩斑斕、叫聲尖銳的怪鳥成群結隊地掠過頭頂,翅膀扇動著悶熱的空氣。密林深處,隱隱約傳來不知名野獸低沉的咆哮或是怪異的嘶鳴,聽得人頭皮發麻。這地方……跟王爺說的不太一樣啊。不少人心裡犯起了嘀咕,臉上的興奮褪去,茫然和疲憊重新爬了上來。
朱高煦領著幾艘吃水淺的探查船,小心翼翼地駛入一條十分寬闊的大河入海口。河水清澈沒有什麼粗顆粒的泥沙,水流看著平緩,卻蘊含著巨大的力量。兩岸的景象更是讓人心驚,奇形怪狀的樹木根鬚虯結,直接扎入水中,水面上漂浮著大片的浮萍和斷枝。
朱高煦站在船頭,迎著那股溼熱的、帶著植物腐敗氣息的風,眉頭皺得死緊。他不用看地圖,光是這氣候、這植被、這河流,就讓他心裡咯噔一下。亞馬遜……沒跑了。這鬼地方後世都是出了名的難搞,熱帶雨林氣候,蚊蟲、毒蛇、瘴氣,一年到頭潮溼悶熱,根本不適合他計劃中的大規模漢人農耕定居。這地方物產是豐富,木材管夠,但想在這裡開墾出百萬畝良田,養活幾十上百萬人口,建立一個穩固的根據地?簡直是痴人說夢。
艦隊在河口勉強停留了一天,補充了些淡水,順便治療了幾個因為水土不服受不了此地悶熱潮溼而生病的水手。隨後,朱高煦召集了各船的船長和幾個威望較高的老兵、管事,就在旗艦“五月花號”寬敞的後甲板上開會。
“我知道,大家夥兒看到陸地,心裡都鬆了口氣,想著總算到地兒了。”朱高煦環視眾人,看著他們臉上混雜著期待、疲憊和不安的神情,開門見山,“但我要告訴你們,這裡,不是咱們要找的那個‘新大陸’。”
底下頓時響起一陣壓抑的嗡嗡聲,有人忍不住交頭接耳。
朱高煦抬手示意安靜,指著岸邊那片濃得化不開的綠色:“都看到了?這地方樹比人高,草比人密,蚊子能把人抬走。一年到頭又悶又熱,跟個大蒸籠似的。這種地方,開墾起來要死多少人?更別說那些毒蟲瘴氣,住久了,人就廢了。咱們是要找個地方紮根,開枝散葉,不是來喂蚊子的。”
他頓了頓,語氣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咱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來到這裡,不是為了在這種鬼地方遭罪。咱們要找的地方,在更北面。那邊的天時地利,才真正適合咱們漢家兒女。氣候跟咱們大明差不多,有春夏秋冬,土地開闊,沒這麼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那才是能讓咱們踏踏實實種地,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好地方。”
看著眾人臉上再次浮現的疑慮和幾乎要溢位來的疲憊,朱高煦心裡也嘆了口氣,但面上依舊沉穩:“弟兄們,我知道大家累了,也怕了。橫渡這片大洋不容易,誰都想早點腳踏實地。但咱們已經闖過了最難的一關,離那個真正的應許之地,真的不遠了!再加把勁,咬咬牙,往北去!相信我,到了地方,你們就知道,這趟辛苦,這番折騰,到底值不值當!”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絲帶著自嘲的笑意。
底下有人被他這句不倫不類的話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沉悶的氣氛稍稍鬆動了一些。雖然心裡還是七上八下,但看著這位王爺篤定的樣子,回想他這一路來的指揮若定,大部分人還是選擇了沉默,選擇了再次相信。畢竟,除了跟著他,眼下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船隊再次起錨,沉重的鐵鏈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帶著一絲無奈,也帶著最後一絲希望。船頭調轉,離開了這條渾濁的大河和這片讓人壓抑的雨林,沿著蜿蜒的海岸線,繼續向著那未知的北方,緩緩航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