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茹河口，浪潮平緩。

十艘巍峨如山的寶船，與二十艘體型稍遜的商船一起，正由幾艘靈巧的葡萄牙卡拉維爾帆船引領著，緩緩駛入里斯本港。

里斯本碼頭上的人感受到的，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渺小與震撼。

碼頭的核心位置，國王若昂一世帶著他的幾個兒子，早已等候多時。這位開創了阿維斯王朝的君主，身經百戰的臉上此刻看不出任何情緒。

“哐當——”沉重厚實的舷梯猛地搭在了碼頭上，發出一聲巨響。

朱高煦的身影出現在舷梯頂端。他身著一身太子龍袍，金色的龍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彰顯著無與倫比的威嚴。他身上沒有佩戴任何武器，身後僅跟著一名同樣黑髮黑眸的漢人翻譯，再往後，則是佇列整齊的護衛隊，散發著一股肅殺之氣。

他走下舷梯，隨後在國王若昂一世面前站定，目光平靜地與這位歐洲君主對視，隨後微微頷首，用清晰的漢語致意。

“葡萄牙及阿爾加維國王，若昂一世陛下。”

身旁的翻譯立刻將他的話，用流利的阿拉伯語轉述出來。

“我，東方王朝的皇次子朱高煦，向您致以問候。”他首先告訴對方他的名字和身份。

“我已在世界彼端，尋得一片無主之地，建立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國家，國號‘大秦’。”

“我父皇尚在人世，依照古老的傳統，故我暫領監國太子之位，行共治皇帝之權。”

這番話經由翻譯的口中清晰地傳出，若昂一世和他身邊的王子們臉上，全都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愕。

“共治皇帝！”

這個源自羅馬傳統的政治概念，如同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他們理解的壁壘。眼前這個東方人的形象，立刻從一個遙遠、神秘、不可理喻的異邦來客，變得具體。他是一個瞭解歐洲歷史的亞洲皇子。。

“歡迎您的到來，來自大秦的共治皇帝陛下。”

若昂一世回以一個標準的國王禮節，並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的王宮，已為您備好宴會。請允許我，為您接風洗塵。”

里斯本王宮的議事廳內，牆壁上掛著描繪聖經故事與騎士征戰的華麗壁毯。

長長的木桌兩側，一方是朱高煦與他的幾名核心隨員，另一方則是若昂一世與他的王子、重臣。

朱高煦安然落座，再次從容地重申了自己的身份，這一次，他講述得更加詳盡，每一個細節都經過了精心的設計，完美地契合了歐洲封建貴族的思維邏輯。

“我乃大明帝國皇帝次子。按照我國的傳統，皇位與絕大部分財產，都由長子繼承。我不願在兄長的羽翼下，碌碌無為地虛度此生，故而向我的父皇請求，帶領一支船隊出海遠航，去尋找屬於我自己的功業。”

“此次遠航歐羅巴，目的有二。其一，是為探索我族古老史書中曾有模糊記載的，另一個名為‘大秦’的偉大國度，也就是你們所熟知的羅馬帝國，尋找這個帝國的蛛絲馬跡。其二，則是為我船上從家鄉帶來的貨物，尋找一個可靠、友善的貿易伙伴。”

他坦然地解釋了艦隊的構成：十艘寶船是探索船隊的主力；而另外二十艘商船，則滿載著足以讓任何一個歐洲君主瘋狂的財富——絲綢、瓷器與茶葉。

和平、貿易、探索。他說的每一個詞，都精準地敲打在若昂一世最關切的心絃上。

若昂一世身體微微前傾，常年握劍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

“偉大的大秦共治皇帝陛下，您的勇氣與功業，確實令人敬佩。我很想知道，您的新國家‘大秦’，疆域究竟有多廣闊？您對我們葡萄牙，又有什麼具體的期望？”

這位國王的每一個問題，都在不動聲色地試探著朱高煦的潛力和威脅。

“疆域遼闊，幾無人煙。那是一片等待開墾的處女地，一片能讓所有沒有土地的農民都擁有自己莊園的希望之地。”朱高煦的回答。

“至於期望，很簡單。”他直視著若昂一世的眼睛，“和平的友誼，以及公平的貿易。”

議事廳內的氣氛，在這番簡短卻資訊量巨大的問答後，稍稍緩和下來。

若昂一世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站起身正式邀請朱高煦參加今晚的宴會。

“為了遠道而來的朋友！今晚，我的王宮將為您舉行最盛大的宴會，全里斯本的貴族，都將前來見證我們之間友誼的開端！”

宮廷晚宴的奢華，即便是見慣了東方宮廷盛景的朱高煦，也感到有些新奇。

吟遊詩人在大廳的角落裡，用魯特琴彈唱著亞歷山大或是查理曼的英雄史詩；貴婦們穿著能勒斷呼吸的束腰長裙，搖曳著綴滿寶石的裙襬，空氣中混合著香水與食物的濃郁氣息；而那些驕傲的騎士們，則三五成群，高聲談論著即將到來的、對摩洛哥休達港的“聖戰”，言語間充滿了對榮耀和土地的渴望。

朱高煦無疑是全場的焦點。每一個貴族都想湊上前，與這位來自世界另一端的“共治皇帝”說上幾句話。

但很快，一個年輕人擠開了人群，幾乎是衝到了他的面前。

正是若昂一世的第四子，恩裡克王子。

這個日後將被整個歐洲尊稱為“航海家”的男人，此刻臉上沒有絲毫貴族的矜持與優雅，只有一種近乎癲狂的興奮和無法抑制的求知慾。

“大秦的共治皇帝陛下！”他身邊的翻譯甚至都有些跟不上他的腳步，氣喘吁吁。

“請問！請您務必告訴我！那片無盡的西方海洋，它的對面……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你們是如何航行那麼遠的距離而沒有迷失？你們的船，是如何抵禦那些能吞噬一切的風暴？你們又是如何在一片完全未知的黑暗中，精準地找到方向的？！”

朱高煦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他能清晰地從對方身上，感受到那種對未知世界最純粹、最熾熱的渴望。這是一種能夠跨越文明與種族的強烈共鳴。

“那是一片比整個歐羅巴加起來還要廣闊的大陸。”朱高煦言簡意賅地回答。

“至於航行技術，那是我們東方數百年航海經驗的結晶，是無數水手用生命換來的知識，很難用一兩句話說得清楚。”

恩裡克聽得如痴如醉，他甚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似乎想觸控一下朱高煦，以確認這個實現了他畢生夢想的人，是真實存在的。

“您的航海日誌……您的海圖……天主在上！我願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換，只求能看上一眼！”

這番話，讓朱高煦心中一動，這些可是大秦的秘密，只有盟友才能分享一部分。

“日誌與海圖，是我大秦立國的根基，是最高機密，絕不可能輕易示人。”朱高煦的話，讓恩裡克眼中剛剛燃起的光芒，瞬間黯淡了下去。

但朱高煦話鋒一轉，補上了一句。

“不過，如果葡萄牙能成為我大秦最堅實、最值得信賴的盟友，那麼，盟友之間，分享一些航海的秘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恩裡克猛地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他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深吸一口氣，提出了一個請求。

“共治皇帝陛下！我……我懇求您！請允許我，或者允許我派遣葡萄牙最優秀的學者和水手，跟隨您的艦隊一同航行！我們願意作為您的學生，學習您那偉大的航海術，追隨您的腳步，去親眼看一看這個真實的世界！”

這個請求，大膽，甚至有些冒失得近乎失禮。

朱高煦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賞。

“恩裡克王子，你對探索未知的精神，令人欽佩。但我這支船隊，接下來的目標是向東，前往君士坦丁堡，尋訪古羅馬最後的遺蹟。路途遙遠，並不適合進行教學活動。”

他看著恩裡克臉上無法掩飾的失望，微笑著丟擲了那個巨大的誘餌。

“但是……等我返航之時，如果我們的友誼依舊堅固，我很樂意帶上你的船，載上你的人，一同向西，回到我的國度。讓你們親眼去看一看，世界的另一邊，究竟是何等模樣！”

一個未來的承諾，一個關乎整個世界認知的巨大誘餌，被朱高煦輕描淡寫地拋了出去。

恩裡克激動得渾身顫抖。

晚宴的氣氛在連綿不絕的祝酒聲中，逐漸推向高潮。

在最熱烈的時刻，國王若昂一世親自邀請朱高煦作為最尊貴的客人，向全場致辭。

朱高煦端起盛滿葡萄酒的銀盃，從容地走到了大廳中央。

瞬間，所有的喧囂都平息了。吟遊詩人的琴聲戛然而止，貴族們的交談聲也消失了，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國王陛下，各位尊敬的貴族們。”

他的聲音透過翻譯，清晰地傳到大廳的每一個角落。

“首先，請允許我讚美里斯本。這是一個被上帝所眷顧的港口，一個註定偉大的港口！”

毫不吝嗇的讚美，讓在場的葡萄牙人臉上都露出了自豪的笑容，氣氛變得更加熱烈。

“我來自遙遠的東方，我的船上滿載著絲綢、瓷器、茶葉，以及一種你們聞所未聞、名為‘菸草’的神奇植物。這些貨物，想要進入廣袤富庶的歐羅巴，就必須經過大海。而里斯本，正扼守著大西洋通往地中海，乃至通往整個歐洲大陸的咽喉要道！”

“里斯本，就是東方貨物進入歐洲的天然門戶！是那條未來黃金商路的‘必經之路’！”

“我希望，能與葡萄牙王國建立長期、穩定、互利的獨家貿易伙伴關係！將里斯本，建設成我大秦所有貨物在歐洲最大的集散中心！”

這番話，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在若昂一世和他的財政大臣心中轟然炸響！

尋找新的財富來源，擺脫熱那亞和威尼斯商人的盤剝，提升葡萄牙的國際地位，這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嗎！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財政大臣，兩人交換了一個無法掩飾的、夾雜著狂喜與震驚的眼神。

“我王，這是上帝的恩賜啊！”財政大臣激動地低語。

若昂一世端起酒杯，向朱高煦遙遙致意，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愉悅。

然而，朱高煦的下一句話，卻讓整個大廳的溫度，瞬間降了下來。

“但是，”他話鋒一轉，原本溫和的語調變得銳利起來，“一個繁榮的貿易伙伴，首先必須是一個安全的、強大的夥伴。”

“據我所知，在這片伊比利亞半島上，除了英勇無畏的葡萄牙王國，還有一個更為強大的王國——卡斯蒂利亞。”

“卡斯蒂利亞”這個詞一出口，許多葡萄牙貴族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那是在場幾乎所有人心中，壓了幾代人的沉重陰影。

“歷史已經證明，未來也必將證明，一個過於強大的鄰居，既可能是機遇，也更可能是威脅。領土的紛爭、資源的搶奪、海上霸權的競爭……這些都是懸在葡萄牙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朱高煦的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

“一個繁榮、穩定、強大的葡萄牙，才符合我大秦帝國的貿易利益。因此，我，以及我身後這支停泊在你們港口的艦隊，願意成為葡萄牙王國最堅實的朋友。”

他沒有明說“軍事同盟”這個詞，但“強大的艦隊”和“堅實的朋友”這兩個短語組合在一起，其背後那沉甸甸的含義，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懂。

那些剛剛還在高談闊論的軍方將領們，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看向朱高煦的眼神，從最初的警惕與好奇，瞬間變成了深度的審視與思索。

若昂一世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嚴肅與凝重。

這個來自東方的年輕共治皇帝，三言兩語就點破了他內心最深處的焦慮，卻又恰到好處地遞上了一劑看似完美無缺的解藥。

“為了葡萄牙與大秦永恆的友誼！”

朱高煦結束了他的講話，高高舉起酒杯。

全場貴族下意識地全體起立，舉杯回應。

若昂一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彷彿一團火在胸中燃燒。

他的視線越過攢動的人群，落在牆壁上一副巨大的伊比利亞半島地圖上。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指向了海峽對岸，那個他渴望已久、日思夜想的戰略要地——休達港。

他需要一場輝煌的對外勝利來鞏固自己的王權，擴張葡萄牙的版圖，為王國注入新的活力。他已經和卡斯蒂利亞達成了來之不易的停戰協議，現在正是他大展拳腳的黃金時期。

而現在，一支從天而降的艦隊，就靜靜地停泊在他的港口裡。

他的心中，一個無比大膽、甚至堪稱瘋狂的念頭，正在瘋狂地滋長、破土而出。

邀請這支艦隊，加入對休達的進攻？

不，不需要他們出太多的力。他們船上不是有火炮嗎？只需要讓他們在海上，對著休達的城牆開上幾炮……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便再也無法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