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速爾群島的短暫休整，補充了淡水和一些食物後，船隊再次起航。這一次，他們向著太陽昇起的方向，駛入了一片真正意義上的未知海域。
風帆鼓盪，海浪平穩。連續二十日的航行，除了無盡的蔚藍，再無他物，船員們緊繃的神經都開始有些鬆懈。就在這時，主桅杆瞭望塔上，一聲吼叫劃破了甲板上的沉寂。
“陸地！正前方是陸地！”
朱高煦一把推開面前攤開的海圖，快步走到船艏。海天相接之處，那條起初只是淡淡的青黑色線條，在他的視野中一點點變得厚重、清晰。他很清楚，那裡就是伊比利亞半島，是整個歐羅巴大陸向大西洋伸出的觸角。
艦隊沒有再隱藏行跡。很快，一些與福船、寶船截然不同的帆影，開始零星出現在海面上。那些船隻的個頭不大，船身顯得瘦長，卻異常靈活。它們懸掛著三張、甚至四張巨大的三角帆，在風中能輕易地做出各種機動，正是這個時代葡萄牙人引以為傲的卡拉維爾帆船。
最初，只是沿海的漁民看見了這支艦隊。他們收回漁網劃回港口，臉上滿是見到了海怪的驚恐。接著，是葡萄牙的海岸巡邏船。當船長遠眺看清那三十艘如山巒般在海面上移動的鉅艦時，他震驚了。
一支由三十艘鉅艦組成的龐大艦隊，懸掛著聞所未聞的詭異旗幟，從理論上只存在著風暴和魔鬼的西方無盡之海，乘著晨霧駛來。
這個訊息，很快就被官員發出，向里斯本的王宮彙報。
此時的里斯本王宮，氣氛莊重而熱烈。
阿維斯王朝的開創者，國王若昂一世，正與他的幾個兒子，激烈地商議著針對摩洛哥休達港的征服計劃。這是葡萄牙最重要的作戰計劃，成功了葡萄牙就能在直布羅陀海峽南岸獲得一個優良的港口，因此每一個細節都必須反覆推敲。
就在這時，一名宮廷侍從官衝進了議事廳，他顧不上禮儀，急忙將要事彙報上去。
“陛下！海……海上來了一支艦隊！從西邊來的！”
若昂一世的議論聲戛然而止，他不滿地皺起眉頭。
“一支從西方來的艦隊？”未來的國王，長子杜阿爾特，臉上寫滿了不解與被打斷的不悅，“三十艘？你確定是三十艘？每一艘都比我們最大的卡拉維爾船還要龐大？”
“千真萬確，殿下！”侍從官的聲音都在發抖，“它們的旗幟……太古怪了！我從未見過！”
一張由宮廷畫師根據信使的描述，用筆緊急繪製的草圖，被攤在了國王與王子們面前的地圖上，正好壓住了休達港的位置。
旗幟是紅色的底。中央，是一隻威嚴的、金色的雙頭鷹。
在場的所有貴族，立刻就認出了這個徽記。這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標誌，是德意志的象徵，更是古老羅馬帝國榮耀的傳承！
可這還沒完。在雙頭鷹徽記的下方，兩條身形矯健、張牙舞爪的東方巨龍，以一個半圓形的姿態，彷彿守護者一般，拱衛著鷹徽。
整個議事廳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這面旗幟充滿了無法理解的矛盾與視覺衝擊。神聖的羅馬徽記，怎麼會與東方異教徒的龍圖騰結合在一起？而且，龍竟然還在鷹的下方，呈現出一種守護的姿態！
“是……是失落的羅馬軍團？流落海外的遺民？”佩德羅王子，一個更偏愛書籍而非刀劍的年輕人，提出了第一個猜測。
“不可能。”若昂一世斷然否定，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羅馬的後裔在君士坦丁堡，他們正在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兵鋒下苟延殘喘，絕不可能有這樣的艦隊。而且，龍……馬可·波羅的遊記裡提過，那是遙遠的絲綢國度——‘賽里斯’的圖騰。”
議事廳內，死一般的寂靜。
一群掛著羅馬鷹徽，卻又帶著東方龍的神秘人，駕駛著一支龐大艦隊，從世界的盡頭駛來。這幅畫面，已經徹底擊碎了在場所有人的世界觀。
“父親，不管他們是誰，我們必須立刻搞清楚他們的來意。”長子杜阿爾特最先冷靜下來，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核心，“是敵是友，必須儘快判斷！我們的休達遠征計劃，不能受到任何影響！”
若昂一世緩緩點頭。他的視線在幾個兒子臉上一一掃過。最終，定格在了第四子，恩裡克王子的身上。
恩裡克，一個對宮廷政治和土地紛爭毫無興趣，卻將自己全部的生命與熱情都傾注於無垠大海的年輕人。
此刻，他的臉上，沒有其他兄弟的驚慌與凝重，反而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
自西邊來的船隊！
這個訊息本身，就如同一道神啟的閃電，劈開了他腦海中所有的迷霧！他畢生堅信，向南繞過非洲，一定可以找到通往香料之國印度的黃金航路。而現在，竟然有人從西方而來！
這是否意味著，教士們口中“天圓地方”的理論是錯的？大地……真的是一個球體？西行，同樣可以抵達盛產絲綢與黃金的東方？
無論這群人是善是惡，他們的出現，這件事本身，就是對他航海事業最強有力的證明！就是上帝對他信念的最高獎賞！
“父親！”恩裡克向前一步，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我們必須立刻派出使者！帶上我們所有能找到的翻譯，熱那亞人、威尼斯人，還有懂阿拉伯語的摩爾人！去問！去搞清楚他們的來歷！”
若昂一世注視著自己這個痴迷於虛無縹緲航海夢的兒子。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兒子的夢想或許並不那麼虛無。他最終做出了決斷。
“就這麼辦。派一艘最快的卡拉維爾帆船去。告訴他們，葡萄牙國王對遠道而來的客人，抱以最誠摯的問候。”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但要保持警惕。在弄清他們的底細之前，艦隊不許靠近里斯本港。”
命令被迅速下達。一艘小巧的卡拉維爾帆船，掛著代表王室使節的旗幟，向那支神秘的船隊。
朱高煦站在旗艦的甲板上，海風吹得他身上那件特製的太子龍袍獵獵作響。他極目遠眺，那艘飛速靠近的葡萄牙小船盡收眼底。
“傳令下去，各艦保持陣型，讓泰諾射擊軍上甲板列隊，槍口朝下，迎接到來的使節。”
朱高煦的命令清晰而冷靜。
“讓那艘小船靠近旗艦，放下舷梯，請他們的使者上來。”
當葡萄牙使節，一位年輕騎士，順著舷梯，氣喘吁吁地爬上甲板時，他感覺十分的震驚。
這艘船太大了！甲板寬闊，三根桅杆高聳。甲板上，站著數十名士兵，他們穿著統一的軍服，手持一種從未見過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火槍。佇列整齊，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而在這些士兵的簇擁下，站著一個身穿華麗黃袍的男人。
他很年輕，黑髮黑眸，面容是典型的東方輪廓，神態間卻有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與威嚴。這位騎士突然覺得，自己不是在面對一個異邦的船長，而是在覲見一位真正的君主。
他下意識地將右手按在胸口，行了一個標準的貴族禮。
朱高煦看著眼前這個既緊張又好奇的歐洲人，露出了一個精心計算過的和善笑容。他沒等對方開口，便主動用漢語發話。他身邊是一名懂阿拉伯語的漢人翻譯，立刻將他的話，用流利的阿拉伯語翻譯了出來。
“歡迎你，來自這片土地的使者。不必緊張，我們懷著和平與友善而來。”
年輕騎士身邊的翻譯，一個從摩爾商人那裡學來阿拉伯語的葡萄牙人，立刻將這段話轉述給了他。
年輕的騎士愣住了。他沒想到對方如此直接，更沒想到他們竟然也帶著懂阿拉伯語的翻譯！這讓他們之間的溝通，變得比較順暢。
“尊敬的閣下，”騎士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我奉偉大的葡萄牙國王，若昂一世陛下之命，前來問候。請問閣下從何而來，又要往何處去？”
朱高煦的視線越過這位騎士，望向遠方那片青翠的陸地，聲音裡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惆悵與不甘。
“我來自遙遠的東方，一個你們或許稱之為‘賽里斯’的偉大國度。我是那個國家皇帝的次子。”
東方帝國的皇子？這位騎士心中一驚。
“按照我們國家的傳統，皇位由長子繼承。我，作為一個沒有繼承權的兒子，不願在兄長的羽翼下碌碌無為地度過一生。”朱高煦將他的身世，用符合歐洲貴族思維的方式講述出來，“所以我向我的父皇請求，帶領一支船隊，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遠航，去尋找一片屬於我自己的土地，建立我自己的功業。”
這個理由，這位歐洲貴族完全能夠理解！
在歐洲，沒有繼承權的貴族次子，要麼去教會當神父主教，要麼就得自己提著劍去當僱傭兵，或者去參加十字軍東征，用鮮血和功勳為自己博一個爵位和未來。眼前這位東方皇子的行為，邏輯上完全說得通！
“我們一路向西，穿過了你們無法想象的無盡大洋，發現了一片全新的大陸。現在，我們來到這裡，是為了探索這片古老的歐羅巴，尋找我們漢代史書中曾有記載的‘大秦’國。我們希望能與你們的國王見上一面，在你們的港口進行一些補給，並與你們偉大的人民進行一些友好的貿易。為此，我帶來了一些家鄉的小小禮物。”
朱高煦開門見山，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尋求合作的、人畜無害的探險家，而非一個潛在的征服者。
他輕輕拍了拍手。
兩名侍從抬出一個木箱，開啟。一匹流光溢彩的絲綢，和一件通體潔白、繪著青色花紋的瓷瓶，被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
年輕騎士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件瓷瓶，入手溫潤冰涼，瓶身光滑。他感覺自己捧著的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件只應存在於天堂的藝術奇蹟。
“請將這些，轉交給你們的國王。這代表了我，一個遠方來客最誠摯的敬意。”朱高煦微笑著，語氣無可挑剔。
這名年輕騎士和他所帶的使團被禮貌地送下了船。當他的小船飛速遠離那支龐大的艦隊時，他的腦子裡還是一片混亂。
東方王子的西行探險？地球真的是圓的？還有那絲綢和瓷器……
當年輕騎士帶著禮物和那個驚世駭俗的故事衝回里斯本王宮時，整個葡萄牙高層都沸騰了。
那匹絲綢被呈上，在場的王后與貴婦們發出了壓抑不住的驚呼。那件青花瓷瓶被若昂一世親自捧在手中，他用粗糙的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光滑的瓶身，久久無語。
這些東西，以往只有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奸商們，透過奧斯曼或者馬穆魯克人，從陸路輾轉萬里，才能帶來一些，每一件都價值一座莊園。
而現在，一個自稱東方王子的人，帶著整支艦隊，從海上，從西方，送來了這些！
“他說的是真的？”若昂一世問道。
“千真萬確，陛下！”年輕的騎士激動地描述著他在旗艦上的所見所聞，“那龐大的船隻，那嚴明的軍紀，還有那個年輕的王子……他身上有種天生的貴氣，我相信他沒有說謊！”
“父親！”恩裡克王子的內心猶如翻江倒海，“東方王朝的次子，因為沒有繼承權，就出海尋找自己的領地……這……這不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嗎？”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強烈的共鳴與激動。在這一刻，他對那個素未謀面的東方王子，產生了一種跨越整個世界的認同感和好奇心。
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同類”！
“這簡直是上帝的指引！”恩裡克王子大聲疾呼，“我們必須迎接他們！一個強大的、富有的、並且願意和平交流的東方帝國，這對我們葡萄牙而言，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我們可以和他們交換航海的技術，可以和他們貿易，甚至……甚至可以聯合他們，一起對付南方的摩爾異教徒！”
若昂一世看著自己這個激動的兒子，又看了看桌上那兩件華美到不真實的禮物，心中的天平開始傾斜。
風險依然存在，但潛在的利益，實在是太誘人了。
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傳我的命令！在港口升起歡迎的旗幟，派出最好的引水船，引導東方皇子的艦隊，進入特茹河！我要在里斯本，親自接見這位遠道而來的王子！”
命令傳出，整個里斯本港都在進行著迎接的準備。
而遠在海面上，朱高煦極目遠眺，看著港口方向緩緩升起的、代表著歡迎與和平的旗幟，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他的歐羅巴之行，第一步，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