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撕裂天際,為天京衛港披上一層金紗。
“起錨!”
伴隨著聲嘶力竭的呼喊,粗大的鐵鏈在絞盤的吱嘎聲中一寸寸被拉出水面,帶起大片混濁的泥水。三十艘鉅艦組成的龐大船隊,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巨大的船帆被海風鼓滿,三十座移動的山巒,緩緩駛離碼頭。
朱高煦身著太子龍袍,立於旗艦船首。海風猛烈,將他的衣角吹得向後倒卷,發出啪啪的聲響。
他最後回望了一眼。
身後那片熟悉的海岸線,新京的城郭輪廓在晨曦中漸漸模糊,最後只剩下一個渺小的剪影。那片他一手締造的土地,那個他寄予了全部心血的新生國度,此刻正被鄭重地託付於他的妻兒。
開拓者離開了根基之地,前路是未知的波濤與叵測的人心。
直到陸地的輪廓徹底消失於海天盡頭,朱高煦才轉身,走入旗艦上那間裝飾簡潔卻功能完備的指揮艙室,揮手屏退了左右。
艙門關閉,隔絕了海浪與風聲。
巨大的木桌上,鋪著一張海圖。上面繪製的,只是這個時代已知的世界——從大明到南洋,再到一片模糊的西域。
而另一張更完整、更精確的世界地圖,則清晰地烙印在朱高煦的腦海之中。
他的手指,在海圖上那片代表茫茫大西洋的空白區域上緩緩劃過。
越過這片虛無,就是他為那滿船的絲綢、茶葉、瓷器找到的終極市場——歐羅巴。那片大陸上林立的王國與公國,自古羅馬時代起,就對來自賽里斯的商品抱著近乎狂熱的痴迷。無論是用來作為外交禮物,還是換成叮噹作響的杜卡特金幣,都是絕佳的選擇。
指尖停下,按在了一個地圖上完全不存在的點上。
那裡是歐亞大陸的咽喉,是兩個世界的十字路口。
君士坦丁堡。
千年帝國最後的壁壘,基督世界的榮耀與悲歌。
朱高煦的腦中,歷史的倒計時正在無聲地滴答作響。
“不到四十年……1453年……”
奧斯曼人的鐵蹄正在巴爾幹半島上步步緊逼,那個名為穆罕默德二世的征服者,即將登上歷史的舞臺。還有那門足以轟塌千年城牆的巨炮“烏爾班”,它的轟鳴彷彿已經跨越時空,在他的耳邊隱隱迴響。
不行!
絕對不行!
君士坦丁堡絕不能在這個時候陷落!
它亡於奧斯曼之手,或許是歷史的必然。但它不能亡於此時,至少,在自己踏上這片棋盤之前不能!
這座城市,是大秦帝國的貨物湧入地中海市場的最佳跳板。那片蔚藍色的內海,自古以來就是財富流淌之地,威尼斯、熱那亞的商人們,無一不是靠著壟斷這裡的航線才富甲一方。
一個無比龐大,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計劃,在他胸中成型、膨脹!
他將帶著這支艦隊,帶著來自新大陸的財富與武力,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那個搖搖欲墜的千年帝國面前。
提供軍械,提供技術,提供資金,幫助他們抵抗奧斯曼人的侵攻。
但這絕非什麼無私的善舉。
他要的,是利益交換!是赤裸裸的政治交易!
他要讓拜占庭的巴西琉斯,那位羅馬皇帝,親筆簽署國書,以東羅馬正統的名義,正式承認他朱高煦在新大陸建立的“大秦”,是法理上繼承古羅馬榮光的,新生的“西羅馬帝國”!
他還要讓君士坦丁堡的普世牧首,那位東正教世界的領袖,承認在大秦土地上建立的“華夏東正教”,是擁有自主敘任權的正統牧首區!
既然千年前,景教都能在大唐紮根,與儒釋道並行不悖。憑什麼他朱高煦的“華夏東正教”,不能在這片新大陸上開花結果?
他要建立一個獨屬於大秦的信仰體系,一個神權徹底臣服於皇權的體系!上帝之下,大秦皇帝至高無上!祖先崇拜、節氣祭祀、儒家倫理,統統都可以融入教義,形成一個徹底擺脫舊大陸任何潛在神權干涉的大秦模式!
“西羅馬”……
這個名號,對現在的歐洲人而言或許只是一個早已消亡的虛名。
但對朱高煦而言,這是他介入舊世界紛爭最完美、最無懈可擊的“法理”外衣!
他,一個來自東方的皇子,將以“西羅馬皇帝”的身份,去“拯救”他遠在歐洲的“兄弟之國”!
這簡直是天經地義!
思緒從搖搖欲墜的東羅馬抽離,轉向那片更為廣闊、也更為混亂的歐洲棋盤。
現在的歐洲,就是一個烈火烹油的大爭之世,一個無數勢力在血與火的棋盤上殊死搏殺的修羅場。
朱高煦的腦中,清晰地浮現出另一場即將燃遍中歐大陸的熊熊大火。
“波西米亞……楊·胡斯……”
他無聲地念出這個名字。
那個被康斯坦茨宗教會議誘捕,最終被羅馬教廷送上火刑柱的改革者。他的死,非但沒能像教廷預想的那樣,澆滅反抗的火焰,反而成了一桶潑進烈火的滾油,瞬間點燃了整個波西米亞。
胡斯戰爭的烈焰,很快就要衝天而起。
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這是教廷延續數百年的高壓統治下,必然會到來的反噬。更是未來那場將徹底撕裂整個基督世界、席捲歐洲大陸的“宗教改革”運動,所奏響的第一聲序曲。
朱高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一個統一的、鐵板一塊的天主教世界,對大秦而言是巨大的威脅。而一個分裂的、內鬥不休的天主教,才是一個“健康”的天主教。
他當然不會傻到直接跳出去,搖旗吶喊,公然支援那些被斥為“異端”的波西米亞人。那樣做,只會讓他瞬間成為整個歐洲的公敵。
他要做的,是躲在幕後,是悄無聲息地煽風點火。
他要讓那裡的水,徹底攪渾。他要讓那裡的火,燒得更旺!
讓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那位德意志人的君主,和遠在羅馬的教皇,為了這些層出不窮的內部矛盾焦頭爛額,讓他們在波西米亞的泥潭裡越陷越深。這對他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在這張複雜的棋盤上,僅僅製造混亂是不夠的,還需要尋找盟友。
他的手指,從地圖的中部向西滑動,重重地落在了法蘭西的位置。
“天主孝子”法蘭西。
多麼諷刺的稱號。這個國家,恰恰是神聖羅馬帝國天然的、最頑固的對頭。他們之間的仇恨,源遠流長。
此刻的法蘭西,還深陷在與英格蘭百年戰爭的泥潭之中,幾乎被逼到了絕境。但朱高煦很清楚,法蘭西的命運,很快就會迎來轉機。一個來自鄉下的農家少女,將會高舉旗幟,喚醒整個國家的靈魂。
是的,法蘭西的未來,終歸需要一個女人來拯救。
那場曠日持久的百年戰爭,再打上幾十年,也終將會落下帷幕。
這並不妨礙他提前與法蘭西進行接觸。一個被戰爭蹂躪得千瘡百孔、卻又對榮耀和復興充滿渴望的法蘭西,才是一個最好的合作伙伴。
而朱高煦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從西線死死牽制住神聖羅馬帝國的盟友。
接著,他的手指繼續南下,點在了伊比利亞半島那段狹長的海岸線上。
葡萄牙。
那個蜷縮在強大的卡斯蒂利亞王國臥榻之側,卻擁有著一顆望向無盡海洋的雄心的國度。
恩裡克王子……那個被後世尊稱為“航海家”的男人。他對未知世界和東方財富的狂熱渴望,既是這個國家崛起的動力,也是朱高煦眼中,可以被精準利用的弱點。
他可以向葡萄牙人提供庇護,承諾與他們聯手,一同打擊那些常年盤踞在地中海和北非沿岸,劫掠基督教商船的巴巴里海盜。
作為交換,他需要葡萄牙的港口,作為大秦帝國貨物傾銷到歐洲的第一個集散地。
至於那些棋盤上更微不足道的棋子……
波西米亞的胡斯派,毫無疑問是未來的叛亂中心。那是一面現成的、可以隨時舉起來對抗教廷權威的大旗,必須密切關注。時機一旦成熟,他會毫不猶豫地透過瑞士的銀行家,向他們提供非官方的資金甚至武器支援,進一步加劇教皇與皇帝之間的內部消耗,讓他們流乾最後一滴血。
有需要拉攏的盟友,自然就有必須不計代價打擊的死敵。
他的視線越過地中海,落在了尼羅河三角洲的富庶之地。
埃及,馬穆魯克王朝。
這個奴隸王朝,是東西方貿易航線上最大的中間商,是最貪婪無度的剝削者。他們死死扼住了從紅海通往地中海的傳統商路,將來自東方的香料、絲綢、瓷器層層加價,再以天文數字般的價格,賣給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商人,賺取著令人咋舌的暴利。
那些來自克里米亞草原或者是切爾克斯的白人奴隸,經由熱那亞商人的船隊,像貨物一樣被運抵埃及。在這裡,他們將被訓練成最悍不畏死的馬穆魯克。
必須釜底抽薪!
一旦自己與東羅馬帝國達成合作,重新奪回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控制權,那麼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西羅馬皇帝”的名義,向他的“兄弟之國”施壓,切斷所有經過其領海的奴隸貿易和物資補給線!
與此同時,大秦帝國的艦隊,將以護航和“清剿海盜”的名義,出現在印度洋上。在紅海的入口亞丁灣,直接用大炮,去挑戰馬穆魯克王朝賴以為生的航線霸權!
朱高煦走到舷窗邊,看著護衛在旗艦周圍,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龐大船隊。
一艘艘經過新京船廠精心改良的寶船和武裝商船,線條流暢堅固,甲板上一門門火炮,在海浪的映襯下顯得森然而冷酷。
這支力量,在文明初開的新世界,堪稱是碾壓一切的頂尖存在。
但是,從新大陸到舊大陸的航線太過漫長,補給艱難。想要在這片已經廝殺了上千年的歐洲棋盤上落子,光靠蠻力是不行的。必須學會借力打力,用最小的代價,去撬動最大的槓桿。
東羅馬的存續,是撬動黑海與地中海的支點。
天主教的分裂,是瓦解神聖羅馬帝國的利刃。
舊大陸的權力重組,則是大秦帝國崛起的階梯。
讓歐洲的戰爭,去服務於大秦的崛起!
讓“西羅馬”的古老冠冕,在新大陸的土地上,重新閃耀出黃金般的光芒!
龍與鷹,新世界與舊世界,此刻在他的意志下,奇異地融為一體。
夜幕降臨,他推開艙門,重新回到甲板上。
頭頂是漫天的繁星,一輪新月高懸於天幕,清冷的光輝灑滿海面。
帶著鹹腥味的海風迎面吹來,瞬間吹散了胸中那股因過度思慮而升起的燥熱,只剩下一種冰凍三尺的平靜,和磐石般堅定的意志。
他的身形在夜色中站得筆直,彷彿一尊雕像。
萬里波濤,無盡黑暗,都無法阻擋他的眺望。在那視線的盡頭,就是他此行的宿命之地。
這一次,他朱高煦,將作為棋手,親自入局!
.......
數十個日夜單調而漫長的航行,海水的鹹腥味已經浸透了每個人的骨頭。船艙裡,連空氣都是凝滯而潮溼的。
突然,桅杆頂端的瞭望手發出一聲嘶啞悠長的呼喊,打破了死寂。
“陸地——!正前方!是陸地!”
朱高煦猛地推開指揮艙的門,大步走到船首。凜冽的海風撲面而來,吹得他繡著龍紋的袍角獵獵作響。
海天盡頭,一個模糊的黑點頑強地浮現出來,隨著旗艦破浪前行,那黑點的輪廓一寸寸變得清晰、堅實。
不是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而是真正的大地!
終於到了,亞速爾總督區。
隨著船隊靠近,島嶼的細節愈發清晰。一座用火山岩和堅固木料構築的港口,已經初具規模,港灣內足以容納他這支龐大的艦隊。
岸邊,一排排規劃整齊的營房和倉庫拔地而起。最顯眼的是山丘之巔那座高聳的石制瞭望塔,如同一名沉默的哨兵,警惕地凝視著無垠的大西洋。
“殿下,黃一峰總督的訊號。”
朱高煦微微點頭,看著岸上那個熟悉的身影。黃一峰帶著一隊親兵,早已在碼頭上肅立等候。
“靠岸!”
“休整三日,補充淡水和食物!”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
巨大的寶船緩緩靠上石砌的碼頭,厚重的跳板搭上堅實的地面。
朱高煦第一個走下跳板,腳踏實地的感覺,讓他胸中因長期航行而鬱結的濁氣一掃而空。
“臣,亞速爾總督黃一峰,恭迎監國殿下!”黃一峰單膝跪地,聲音沉穩有力。
“起來吧。”朱高煦扶起他,拍了拍他結實的肩膀,“幹得不錯。”
沒有繁瑣的儀式,朱高煦在黃一峰的陪同下,直接開始巡視這座基地。他走過堆滿物資的倉庫,踏上堅固的哨塔。
他誇讚了黃一峰,但心思早已越過這片小小的島嶼,飛向了那片風雲激盪的歐洲大陸。
新大陸的事務,兒子朱瞻壑的施政,那條通往阿巴拉契亞山脈的直道修築進度……這些念頭在他腦海中只是短暫地閃過一瞬。
那些是根基,是後盾。
而他,作為大秦最鋒利的矛,視線裡只有前方的敵人和獵物。
歐洲的棋盤已經在他腦中展開,每一個棋子的位置,每一次可能的移動,都清晰無比。
哈布斯堡,法蘭西,英格蘭,還有那個盤踞在羅馬,依舊試圖號令整個基督世界的教廷。
所有人都還不知道,一個來自新世界的玩家,已經帶著滿船的籌碼,坐到了牌桌前。
他的目光轉向東方,彷彿能穿透萬里的波濤。
第一站,必須一炮打響。
他需要一個視窗,一個能讓他將滿船的絲綢、瓷器、茶葉,迅速變現成黃金白銀,同時又能讓他窺探整個歐洲動向的視窗。
他的手指在空中輕輕一點。
那個蜷縮在伊比利亞半島一角,卻將目光投向整個海洋的王國。
葡萄牙,里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