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囂透過緊閉的窗戶,變成一層模糊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底噪。隊友d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碎裂的玻璃杯殘片在腿邊折射著窗外霓虹的、毫無溫度的微光。手機螢幕上「觀測者候選者-gh7t2k」的幽芒,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深處。鏡中那張覆蓋其上的、永恆的辰神使面孔,收音機裡陸昭黑暗實驗的遙遠迴響,快進七年的日曆……這些碎片如同冰冷的玻璃渣,反覆切割著他認知的邊界。
他試圖將目光聚焦在房間裡熟悉的凌亂上——散落的舊書,蒙塵的健身器材,陽臺上隨風輕擺的衣物——試圖抓住一點“現實”的殘骸。然而,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異樣感,如同房間角落裡悄然滋生的黴菌,開始無聲地蔓延。
窗外,那原本屬於城市夜晚的、混合著音擎、人聲和遠處音樂的模糊底噪,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一種新的聲音滲了進來。起初很微弱,如同幻覺,像是許多人用指甲刮擦粗糙石板的摩擦聲,又像是某種沉重而鈍厚的石塊在緩慢地、有節奏地撞擊地面。
咚……咚……咚……
聲音越來越清晰,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韻律感。它穿透玻璃窗,在狹小的房間裡迴盪,與收音機殘留的電流噪音形成詭異的二重奏。隊友d掙扎著爬起身,踉蹌地撲到窗邊,手指因為脫力和殘留的恐懼而冰冷僵硬,猛地拉開厚重的窗簾。
窗外並非他熟悉的、燈火通明的城市夜景。
樓下,那個他無數次穿行而過的、鋪著灰色地磚的中心廣場,此刻被一種非自然的、昏黃而搖曳的光源籠罩。光源來自廣場中央。在那裡,憑空矗立著一座巨大的、表面粗糙不平的暗紅色石臺。石臺的材質看起來古老而厚重,飽經風霜,其邊緣雕刻著繁複而詭異的圖案——扭曲的蛇形、抽象的星辰、還有無數伸向天空的、枯槁的人形手臂。石臺頂端,是平坦的、深褐色的平臺,邊緣環繞著一圈凹槽,槽內殘留著早已凝固發黑的、粘稠的痕跡。
一群身著現代服飾的人——有西裝革履的上班族,有穿著睡衣的主婦,有揹著書包的學生——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眼神空洞,步伐僵硬,正排著混亂的隊伍,緩慢地、沉默地走向那座石臺。他們手中拿著各種臨時找到的物品——水果刀、拆信刀、甚至尖銳的玻璃碎片——毫不猶豫地、以一種近乎機械的精準,割開自己的手掌、手臂。暗紅的血液汩汩湧出,滴落在石臺頂部的凹槽中,發出粘稠的“滴答”聲,與那沉重的撞擊聲應和著。石臺彷彿活了過來,貪婪地吮吸著這些自發的鮮祭,表面那些暗紅的色澤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幽深、妖異。
瑪雅曆法石臺。一個只存在於歷史典籍和第十六卷詛咒迴響中的恐怖造物,此刻如同潰爛的膿瘡,從現實的表皮之下硬生生擠了出來,在城市的中心廣場上舉行著血腥的儀式。
隊友d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湧上喉頭。他猛地關上窗簾,彷彿要將那褻瀆的景象隔絕在外。然而,窗簾隔絕了視線,卻無法隔絕那沉重的撞擊聲和血液滴落的粘稠聲響,它們如同附骨之蛆,鑽進他的耳膜。
就在這時,他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不是來電,而是某種內部通訊的強制接入提示。螢幕上不再是冰冷的候選者編號,而是彈出一個極其簡潔、不帶任何標識的白色對話方塊,裡面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
「裂縫擴大,規則滲透加劇。關閉主裂縫需永久錨點。是否啟動錨定程式?」
錨點?永久?隊友d的思維一片混亂。這資訊來自哪裡?陸昭的晶片?還是某個更深層、更冰冷的存在?他下意識地想要尋找其他隊友,尋找任何可以商議的物件,但環顧四周,只有這個被詭異滲透的、冰冷的“家”,以及窗外那令人作嘔的血腥祭祀聲。
他需要資訊,需要離開這裡!他猛地轉身衝向房門,手指顫抖著握住冰冷的金屬門把手,用力擰開。
走廊裡空無一人。慘白的頂燈發出嗡嗡的低鳴。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消毒水氣味,比醫院還要濃烈刺鼻。這氣味……不對勁。他家所在的普通居民樓,走廊裡從來只有灰塵和陳舊地毯的味道。消毒水的源頭在哪裡?
他順著氣味,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腳步虛浮地走向走廊盡頭。那裡,有一扇厚重的、本應通往裝置間的防火門,此刻門縫裡正透出明亮的、帶著冷色調的光線,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幾乎令人窒息。
隊友d的手按在冰冷的防火門上,猶豫了一下,然後猛地推開。
門後的景象,讓他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這裡不再是狹小的裝置間。空間被不合理地、強制性地擴張了數倍,變成一個巨大、空曠、冰冷得如同冰窖的房間。牆壁、天花板、地面,全部是光滑無縫的、反射著慘白燈光的合金材質。空氣中瀰漫著濃烈到幾乎實質化的消毒水氣味和一種……冰冷的、類似金屬鏽蝕的腥氣。
房間的中心,整齊排列著數十個透明的、類似恆溫箱的玻璃艙。每一個艙體內部,都躺著一個剛剛出生、面板還帶著皺褶和血汙的新生嬰兒。
然而,這些嬰兒的眼睛……全部睜著。
沒有新生兒應有的朦朧和茫然。他們的瞳孔,無一例外地呈現出一種純粹的、冰冷的、毫無生命溫度的銀灰色。如同打磨光滑的金屬球體,鑲嵌在小小的眼窩裡。更詭異的是,這些銀灰色瞳孔的邊緣,都環繞著一圈極其細微、卻清晰可見的、散發著微弱藍光的機械紋路,如同最精密的電路蝕刻在虹膜之上。數十雙這樣非人的、銀灰色的、帶著機械紋路的瞳孔,在慘白的燈光下,齊刷刷地、毫無感情地“凝視”著闖入的隊友d。
一種源自基因最深處的、面對非我族類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臟。他踉蹌後退,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合金門框上。眼前的景象——中心廣場的瑪雅獻祭石臺,醫院育嬰室般冰冷的房間,以及這數十雙非人的機械之眼——如同終焉迴廊最瘋狂的噩夢碎片,被強行縫合進了這個他曾經稱之為“現實”的軀殼。
就在這認知徹底崩碎的邊緣,一個冰冷的、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切入他混亂的意識。聲音來自他身後。
“陸昭的晶片裡,那個提示……”
是林無咎的聲音。但她什麼時候出現的?隊友d猛地回頭。
林無咎就站在走廊慘白的燈光下,距離他不過幾步之遙。她身上還殘留著祖靈胃囊裡的汙跡,機械觸鬚低垂,眼神卻異常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她的目光穿透隊友d,彷彿在看著他身後那間佈滿機械嬰兒的冰冷房間,又彷彿在看著更遙遠、更虛無的所在。
“……關閉裂縫,需要有人成為兩個世界的錨點。”她複述著,聲音平板得像在唸誦說明書,“永久性的。”
她的目光終於落回隊友d身上,那雙屬於人類的、此刻卻深不見底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波瀾。
“在過去的六百四十八次輪迴裡,”林無咎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足以凍結靈魂的重量,“每一次,當這個選項彈出……”
她的話語沒有說完。
一條冰冷的、閃爍著幽藍能量紋路的機械觸鬚,毫無預兆地、以超越視覺捕捉極限的速度,從她身側電射而出!目標不是隊友d,也不是任何外物。
目標,是她自己的胸膛。
噗嗤。
一聲沉悶的、血肉被銳器穿透的輕響,在消毒水氣味濃重的走廊裡顯得格外清晰。
林無咎的身體甚至沒有晃動一下。那條尖銳的機械觸鬚,精準地、冷酷地、從她左胸心臟偏上的位置貫穿而出!暗紅色的血液,瞬間浸透了她的衣襟,沿著冰冷的金屬觸鬚蜿蜒流下,滴落在同樣冰冷光滑的合金地板上,發出細微而粘稠的滴答聲。
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平靜。她的嘴唇微微翕動,吐出最後幾個字,聲音微弱卻清晰得如同冰珠墜地:
“……你從未選過這個選項。”
走廊慘白的燈光,無聲地籠罩著林無咎胸前那朵迅速擴大的暗紅血花,籠罩著她平靜得可怕的臉龐,籠罩著隊友d因極度震驚而徹底僵滯的身體。窗外的撞擊聲、滴血聲,房間裡數十雙冰冷的機械瞳孔的凝視,還有林無咎胸前那滴落的、粘稠的血液聲……所有的聲音,在此刻都匯聚成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汪洋。只有林無咎那雙平靜的眼眸深處,彷彿倒映著六百四十八次絕望輪迴的、無垠的廢墟。
空氣裡,濃烈的消毒水氣味下,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新鮮血液的鐵鏽腥氣,悄然瀰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