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沉甸甸的死寂,如同浸透了絕望的裹屍布,緊緊纏繞著這座被恐懼扼住咽喉的苗寨。空氣裡那股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花香,混合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屍臭,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寨民們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麻木地坐在空地邊緣,空洞的眼神望著那兩具蓋著草蓆的屍體和地上那片觸目驚心的暗紅,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在溼熱的空氣中瀰漫,如同受傷野獸最後的悲鳴。
我的指尖,距離那條蜷縮在泥濘血汙中、暗紅色心臟狀的噬心蠱蟲,只有一寸之遙。鬼璽碎片在胸口冰冷地悸動著,催促著毀滅。然而,一股更加冰冷、更加隱晦的惡意窺視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寨子外圍那茂密得如同綠色牆壁的叢林中一閃而過,讓我背脊瞬間竄起一股寒意。
就在這緊繃到極致的死寂中——
叮鈴…叮鈴鈴…
一陣極其清脆、如同山澗清泉滴落玉盤、又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銀鈴聲,毫無徵兆地,穿透了籠罩寨子的絕望陰霾,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這鈴聲空靈、純淨,帶著一種洗滌人心的力量,瞬間驅散了空氣中那令人昏沉的甜膩花香殘留!它彷彿來自雲端,又似源於山林的呼吸,每一個音符都敲擊在靈魂深處,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和寧靜。
空地邊緣那些如同泥塑般的寨民,身體猛地一震!麻木絕望的臉上,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驟然掀起了巨大的波瀾!空洞的眼神裡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
“蘇…蘇夢塵大人!”
“巫儺大人來了!”
“山神娘娘保佑!蘇夢塵大人來了!我們有救了!”
壓抑的嗚咽瞬間被狂喜的呼喊取代!婦女們緊緊摟住懷中的孩子,喜極而泣。男人們猛地站起身,臉上死灰般的絕望被一種絕處逢生的激動取代,他們紛紛望向寨子西南方那條被藤蔓和巨大蕨類植物掩映的、通往更深處群山的狹窄小徑。
抱著血衣、無聲流淚的老阿媽,渾濁的眼中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光亮!她猛地站起,枯瘦的身軀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死死攥著那件沾血的嫁衣,嘶啞地喊道:“是她!是蘇夢塵大人!山神的巫女來了!蠱禍…蠱禍有救了!”
所有的目光,包括我,都聚焦在那條幽暗的小徑入口。
叮鈴…叮鈴鈴…
清脆的銀鈴聲由遠及近,節奏平穩而空靈,如同某種古老儀式的序曲。
藤蔓拂動。
一個身影,如同撥開迷霧的月光,緩緩出現在小徑盡頭。
她穿著一身極其繁複、色彩卻異常和諧的苗族傳統盛裝。上衣是深邃如夜空的靛藍色土布,裁剪合體,領口、襟邊、袖口處用五彩絲線繡滿了極其精美的、充滿神秘巫祝意味的圖騰紋樣——盤繞的靈蛇、展翅的神鳥、怒放的山花、繁複的幾何符文…針腳細密,色彩飽滿而內斂,在昏暗的光線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下身是同樣靛藍的百褶長裙,裙襬寬大,隨著她的步伐如同靜謐的湖面般層層漾開。裙身上用更加細密的繡線,勾勒出連綿的山巒、奔騰的河流、以及更多難以辨識的古老符號。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間纏繞著一條寬寬的、點綴著無數細小銀鈴和彩色琉璃珠的腰帶。那些銀鈴隨著她輕盈的步伐,發出清脆悅耳、滌盪人心的鈴聲,正是那驅散絕望的清音來源。
她的肩頭,斜披著一條同樣繡滿符文的、色彩鮮豔的披肩。一頭烏黑如瀑的長髮並未像尋常苗女那樣盤起,而是自然地垂落肩後,只在鬢角彆著一枚造型古樸、如同展翅蝴蝶的銀簪。
當她的面容完全顯露在眾人面前時,整個喧囂的空地竟瞬間安靜了下來。
那是一張無法用言語精確描繪的臉。清麗絕倫,如同山巔初綻的雪蓮,肌膚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透著溫潤的玉色。五官精緻得如同上天最完美的傑作,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然而,這極致的美麗之下,卻蘊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空靈與神秘。她的眼神清澈,卻又深邃得如同蘊藏了整片苗疆的星空,彷彿能洞穿人心,看透世間一切虛妄。鼻樑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櫻紅,嘴角微微抿著,帶著一絲悲憫,一絲疏離,還有一種…源自古老血脈傳承的、不容褻瀆的威嚴。
巫儺傳人·蘇夢塵!
她的氣質空靈出塵,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山中精靈,卻又帶著一種源自血脈、沉澱了無數歲月的厚重巫力氣息。她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緩緩掃過這片被血腥和絕望浸透的空地,掃過那兩具蓋著草蓆的屍體,掃過地上猙獰的血跡,掃過每一張寫滿恐懼和期盼的寨民的臉。那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深處,清晰地倒映出這片慘狀,隨即湧起濃重的悲憫與冰冷的怒意。
她沒有說話,只是那悲憫而冰冷的目光,便讓所有狂喜呼喊的寨民瞬間安靜下來,帶著無比的敬畏,自發地向後退開,讓出了一片空地。抱著血衣的老阿媽顫抖著上前一步,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訴說,卻哽咽著無法成言,只能雙手捧著那件染血的嫁衣,如同獻上最沉重的祭品。
蘇夢塵的目光在那件血衣上停留了一瞬,眼中的悲憫更濃。她輕輕抬起手,那手指纖細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她對著老阿媽微微頷首,一個無聲的動作,卻蘊含著無盡的安撫力量。老阿媽如同得到了神諭,顫抖著退下,緊緊將血衣抱回懷中,渾濁的眼淚再次無聲滑落。
然後,蘇夢塵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視線如同實質,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穿透了我身上那件沾滿汙泥血漬、竭力維持著隱匿道韻的灰白無常法袍!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訝異,隨即落在了我緊握的無常令牌上,那冰冷的“白”字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幽光。最後,她的目光掃過我左腕垂落、符文黯淡的玄鐵拘魂鎖鏈,以及…我指尖下方泥濘血汙中,那條蜷縮著的、暗紅色的噬心蠱蟲!
當她的目光觸及那條蠱蟲時,那空靈清澈的眼底,瞬間掠過一絲冰冷刺骨的寒芒!
她沒有再看我,也沒有說話。只是蓮步輕移,踏入了那片被血跡浸透的泥濘空地中央。她走路的姿態極其輕盈,如同踏著無形的韻律,靛藍的百褶裙襬隨著步伐微微盪漾,腰間的銀鈴發出清脆而穩定的叮鈴聲。
站定。她緩緩抬起雙臂,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皓腕。她的動作舒緩、流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韻律,彷彿在溝通天地,又似在喚醒沉睡的山靈。
叮鈴…叮鈴鈴…
銀鈴的清音隨著她手臂的舞動,節奏開始變化,不再空靈,而是帶上了一種肅穆、悠遠、彷彿穿透了時空的蒼茫氣息。
巫儺舞!
她的足尖在泥濘的血汙中輕輕點動、旋轉、滑移。每一個步伐都精準地避開了地上最猙獰的血跡,卻又彷彿踏在某種無形的能量節點之上。手臂時而如靈蛇般柔韌盤繞,劃出玄奧的軌跡;時而如神鳥展翅,帶著驅散陰霾的昂揚之意。她周身開始瀰漫起一股極其精純、極其古老、帶著神聖淨化氣息的巫力波動!這股波動如同無形的漣漪,以她為中心,向著四周擴散開來!
隨著舞步的深入,她口中開始吟唱。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音節古老、拗口、充滿了原始的力量感。每一個音節都彷彿帶著山嶽的厚重、森林的呼吸、河流的奔湧。這吟唱聲並不高亢,卻極具穿透力,與腰間的銀鈴聲、與那玄奧的舞步完美地融為一體!
嗡!
當吟唱達到某個特定的音節時,蘇夢塵舞動的雙臂猛地向身體兩側張開!指尖在空中劃出兩道肉眼可見的、散發著柔和白光的軌跡!
“現!”
一聲清叱,如同驚雷乍響,卻又帶著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所有聲音!
隨著她這一聲清叱和雙臂的展開,空地中央那片最為泥濘、血跡最為集中、也是噬心蠱蟲所在區域的汙穢泥漿,猛地如同沸騰般翻滾起來!
噗!噗!噗!
十幾條、幾十條…密密麻麻的、與那條暗紅色“心臟”蠱蟲形態相似、但體型更小、顏色也略顯灰敗的詭異蠱蟲,如同受到了最強烈的刺激,紛紛從泥濘深處、從血跡邊緣、甚至從附近傾倒的破竹簍縫隙裡鑽了出來!它們瘋狂地扭動著暗紅或灰褐色的身體,發出極其細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嘶嘶”聲,彷彿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這些微小的蠱蟲暴露在空氣和巫儺舞步散發的淨化巫力之下,身體迅速變得僵硬、灰敗,如同被抽乾了所有活性,短短几個呼吸間,便僵直不動,化作了一小片暗紅色的、散發著微弱腥臭的蟲屍!
驅蠱!淨化!
寨民們看得目瞪口呆,隨即爆發出更加狂熱的敬畏呼喊,許多人甚至不由自主地跪伏下來,對著空地中央那舞動的靛藍色身影頂禮膜拜!
蘇夢塵的舞步並未停止。她如同月下的精靈,繼續在血腥的泥濘中翩然舞動,銀鈴清越,吟唱悠揚,將這片被汙穢和死亡籠罩的空間,一點點地淨化、安撫。
我的目光,卻死死地鎖定在她優雅舞動的脖頸後方。
當她完成一個大幅度的旋轉,靛藍色的衣領微微滑開一絲縫隙的瞬間——
一道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黑色細線,如同用最細的墨筆勾勒而出,赫然出現在她後頸下方、靠近脊椎的面板上!
那黑線只有寸許長短,顏色深幽,邊緣帶著一種不祥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的模糊感!它靜靜地潛伏在那片白皙如玉的肌膚上,與周圍健康的膚色形成刺目的對比,散發著一種極其隱晦、卻令人心悸的陰冷邪氣!彷彿一條沉睡的毒蛇,隨時可能甦醒噬人!
蠱毒反噬!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畫皮鬼記憶碎片中,噬心蠱母那強大混亂的精神汙染…蘇夢塵常年行走於蠱禍最兇險之地,與噬心蠱母的力量對抗…她並非毫髮無傷!這道黑線,就是證據!是蠱毒侵蝕、反噬的標記!
就在我心神劇震的瞬間,蘇夢塵的舞步戛然而止。最後一聲悠長的吟唱尾音與銀鈴聲同時消散在空氣中。
空地中央的汙穢氣息被滌盪一空,雖然血腥猶在,但那令人作嘔的蠱蟲腥臭和甜膩花香殘留已被徹底淨化。她緩緩放下雙臂,靛藍的裙襬歸於靜止。她微微喘息著,光潔的額角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顯然這場蘊含強大淨化之力的巫儺舞對她消耗不小。她後頸處那道黑線,在衣領的遮掩下,重新隱沒不見。
她沒有理會跪拜的寨民,清澈而深邃的目光,再次穿透人群,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這一次,她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深切的探究。她的視線彷彿能穿透無常法袍的隱匿,直接落在我胸口的鬼璽碎片上,落在我丹田深處那融合了一絲幽冥之力的道炁上。
她蓮步輕移,無視地上的泥濘和血跡,徑直向我走來。靛藍的裙裾拂過地面,卻沒有沾染一絲汙穢。腰間的銀鈴隨著她的步伐發出清脆的餘音。
周圍的寨民敬畏地讓開道路,目光在她和我之間好奇地逡巡。
她在我面前三步外站定。那股空靈而厚重的巫力氣息,與我身上散發的、融合了陰司法則的冰冷氣息,在潮溼的空氣中無聲地碰撞、交融。
她微微歪了歪頭,那空靈的眼眸如同兩泓深潭,清晰地映照出我蒼白疲憊、傷痕累累的臉。櫻唇輕啟,聲音如同山澗清泉,空靈悅耳,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你身上的氣,很冷。”
“像地底幽冥吹來的風。”
“但又…不太一樣。”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