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破觀裡,如同那口古井中打上來的水,帶著土腥味,緩慢而滯澀地流淌。
李天的身體,在劇痛的餘波和粗糙的生存中,極其緩慢地恢復著。斷骨處持續的麻癢感取代了最初的銳痛,像有無數螞蟻在啃噬,提醒著他癒合的程序,但離恢復行動自如,依舊隔著天塹。
他大部分時間,依舊只能倚靠著冰冷的土牆,或者躺在黴味刺鼻的草鋪上,望著屋頂破洞框出的那片天空,雲捲雲舒,日升月落。
玄真子卻肉眼可見地衰敗下去。
那終日不離身的碩大酒葫蘆,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經常被隨意丟在角落,蒙上灰塵。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動輒消失在山林,更多時候是蜷縮在廂房那張冰冷的草鋪上,或者歪在院中三條腿的破竹椅裡,對著天空發呆。
曾經洪亮如雷的鼾聲變得微弱、短促,有時甚至會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烈咳嗽打斷,咳得他佝僂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枯槁的臉上泛起病態的潮紅,渾濁的眼珠里布滿血絲。
他身上那股濃烈的劣酒氣,被一種更深沉、更腐朽的、如同枯木敗葉般的氣息所取代。往日那種醉醺醺的、帶著點無賴氣的生機,如同被狂風捲走的殘燭,迅速消散,只留下一個乾癟、枯槁、行將就木的軀殼。
這一天,山風格外凜冽,嗚咽著穿過道觀每一個破敗的縫隙,帶來刺骨的寒意。玄真子沒有像往常一樣挪到院中,而是異常安靜地躺在廂房那張屬於他的草鋪上。
李天是被一種異常的寂靜驚醒的。不是屋外山風的停歇,而是一種……生命氣息即將徹底斷絕前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他忍著身體的不適,艱難地挪動到玄真子的草鋪邊。
老道士靜靜地躺著,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那張溝壑縱橫、曾經被酒氣燻得黑紅的臉,此刻蒙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灰敗,如同久經風霜、失去所有水分的朽木。嘴唇乾裂發紫,微微張著,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喉嚨深處拉風箱般艱難、短促的嘶嘶聲,每一次呼氣都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氣若游絲,彷彿下一秒就會徹底斷絕。
最讓李天心頭一緊的是玄真子的眼睛。那雙往日總是蒙著一層厚厚醉意、渾濁不堪的眼珠,此刻竟罕見地睜開了!
雖然依舊渾濁,深處卻像是被某種力量強行擦去了一層迷霧,透出一種近乎銳利的、迴光返照般的清醒光芒。那光芒如同即將燃盡的燭火,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穿透力,死死地、精準地鎖定了挪到近前的李天。
“小……子……”玄真子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微弱得幾乎被屋外的風聲淹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過……來!”
李天心頭劇震。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玄真子。那目光中的清醒和銳利,與此刻油盡燈枯的軀體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他依言,忍著肋骨的抽痛,艱難地又靠近了一步,半跪在冰冷的泥地上。
玄真子灰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異常清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李天,彷彿要將他靈魂深處的東西都看穿。
他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那隻枯瘦如柴、佈滿老年斑和汙垢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一寸寸地探入自己那件破得幾乎無法蔽體的道袍懷中,摸索著。
動作遲緩而艱難,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似乎耗盡了這具殘軀最後的能量,帶動著他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喉嚨裡的嘶嘶聲更加急促。
時間彷彿凝固了。只有屋外山風嗚咽的悲鳴,和玄真子那越來越艱難的喘息聲,在破敗的廂房裡交織迴盪。
終於,那隻枯瘦的手,顫巍巍地從懷中抽了出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緊緊攥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枚令牌。
約莫半個巴掌大小,造型古樸厚重,非金非木,材質難以辨別,呈現出一種沉凝的暗青色。令牌表面,刻滿了極其繁複玄奧的雲紋,那些紋路彷彿不是後天雕刻,而是天然生成,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和滄桑氣息。
在昏暗中,令牌的邊緣似乎隱隱流轉著一層極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溫潤流光,若不細看,幾乎難以察覺。
玄真子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這隻攥著令牌的枯手,猛地塞向李天垂在身側的手!
入手一片冰涼,帶著老道士身上殘餘的體溫和一種奇異的、彷彿沉澱了無數歲月的沉重感。那非金非木的材質觸手溫潤,並不刺骨,令牌邊緣那微弱的流光似乎也隨著接觸而輕輕波動了一下。
“拿……著……”玄真子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帶著一種近乎咆哮的、垂死掙扎的力度,卻又在瞬間衰弱下去,只剩下氣音,“這……是……觀……主……令……”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地攥住了李天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皮肉裡,傳遞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來自生命盡頭的執拗力量。
玄真子渾濁卻清亮的眼睛死死地釘在李天臉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從即將枯竭的生命本源中硬生生擠壓出來,帶著血沫的氣息噴在李天的臉上:
“從今……往後……你……就是……”
“無名觀……第四十九代……”
“觀……主!”
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決絕!
吼完,他像是耗盡了最後一點支撐生命的精氣,眼中的銳利神光如同退潮般迅速黯淡、渙散。
但他抓著李天手腕的枯手,卻依舊用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死死攥緊,彷彿要將這最後的責任和執念,透過這冰冷的接觸,直接烙印進李天的骨血裡!
“香……火……”玄真子渙散的瞳孔努力地想要聚焦,卻最終失敗,只剩下空洞的絕望和最深沉的、如同燃燒靈魂般的執念,“不……能……斷!”
“道……觀……”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破響,每一次掙扎都像是風箱最後的哀鳴,“不……能……沒!”
那“沒”字的尾音,如同一聲嘆息,輕飄飄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話音落下的瞬間,玄真子眼中最後那點微弱的光,如同風中殘燭,猛地跳動了一下,然後,徹底熄滅了。
那死死攥著李天手腕的枯瘦手指,如同瞬間失去了所有支撐的朽木,僵硬地、緩緩地鬆開了力道,最終無力地、軟軟地垂落下來,砸在身下冰冷粗糙的草鋪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他胸膛那微弱到極致的起伏,也在同一刻,徹底停止了。
破敗的廂房裡,死一般的寂靜驟然降臨,沉重得令人窒息。
屋外,山風依舊在嗚咽,穿過破洞的縫隙,發出如同哭泣般的尖嘯。清冷的月光從屋頂最大的破洞斜斜射入,形成一道慘白的光柱,恰好投射在草鋪上。
光柱中,無數細小的塵埃無聲地飛舞、旋轉。玄真子灰敗枯槁的臉龐,一半浸在這冰冷的月光裡,一半隱沒在濃重的陰影中,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能完全舒展開的、凝固的執拗。
李天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
手腕上,方才被死死攥住的地方,彷彿還殘留著那冰冷而執拗的觸感,隱隱作痛。而他的另一隻手中,正緊緊握著那枚剛剛被塞入的令牌——非金非木,觸手溫潤,玄奧雲紋在月光下流轉著微弱卻堅定的流光。令牌上,甚至還帶著玄真子胸口最後一絲微弱的餘溫。
這溫熱的觸感,與眼前草鋪上那具迅速失去溫度、變得冰冷的軀體,形成了觸目驚心、令人靈魂都為之顫抖的對比。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掌心那枚古樸沉重的令牌上。“觀主令”……“第四十九代觀主”……這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掌心發麻。香火不能斷?道觀不能沒?李天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想笑,卻只嚐到了滿嘴的苦澀和荒謬。
他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回草鋪上那具再無生息的軀體上。那個醉醺醺、邋遢不堪、脾氣暴躁卻又在最後時刻爆發出驚人執念的老道士,那個將他從死亡邊緣拖回這破敗道觀的人……就這麼走了。
簡陋到極致的廂房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粗重的呼吸,以及屋外山風永無止境的嗚咽悲鳴。
孤寂。
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從頭到腳徹底淹沒。這孤寂比初來時的絕望更甚,因為它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法推卸的責任——一個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承擔、甚至覺得無比荒謬的責任。
無名觀唯一的觀主?
一個連自己身體都尚未恢復的“觀主”?
一個守著幾間破殿、幾畝薄田、一口古井的“觀主”?
一個斷了傳承、香火熄滅、連名字都快被人遺忘的道觀的“觀主”?
李天握著那枚尚有餘溫的令牌,感受著它沉甸甸的分量,又抬頭看了看這間漏風漏雨、蛛網遍佈、充斥著黴爛和死亡氣息的破敗廂房。
他成了這座孤懸於世外的破敗道觀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主人。
一個光桿司令。
一個守著廢墟的、迷茫的觀主。
山風嗚咽著,捲起地上的塵埃,在月光的光柱裡打著旋,彷彿在為逝者送行,又像是在嘲笑著生者肩上那荒誕而沉重的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