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啟天坊市的青石板上已鋪滿了早市的喧鬧。
湛風握著郝悅遞來的靈茶,指腹還沾著杯壁的溫熱,便聽見前方糖葫蘆攤傳來一聲高喝:"湛盟主!"
他抬眼,見個穿灰佈道袍的小修士擠開人群,腰間的儲物袋撞得銅鈴叮噹響。
少年不過練氣中期,面上還帶著未褪的青稚,此刻卻梗著脖子,眼眶發紅:"你說真相屬於所有人,那你敢不敢讓我親身感受?"
茶盞在石桌上輕碰出脆響。
郝悅的指尖剛要按上湛風手背,便見他已放下杯子站起身。
晨光穿過坊市的幡旗,在他肩背鍍了層金,聲音卻溫得像春溪:"為何不敢?"
小修士顯然沒料到應得這般乾脆,喉結動了動,往前挪了半步:"我...我在玄凌真人座下當雜役時,聽他說過,所謂'真相印記'不過是攝魂術的變種。"他攥緊袖口,指節發白,"若你真沒心虛,就讓我試試!"
周圍的議論聲突然靜了半拍。
郝悅望著湛風微抿的嘴角,知道他又在想——懷疑的種子若不拔除,終會在暗處生根。
她悄悄退後半步,袖中摸出枚避塵符,以防萬一。
湛風抬手,腕間金焰印記騰起淡金色光霧。
小修士咬著牙伸出手,指尖剛觸到光霧,便像被雷劈了似的渾身一震。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額頭瞬間沁出豆大的汗珠,踉蹌著栽進湛風懷裡:"頭...頭要炸了!"
"穩住心神。"湛風扣住他後頸,靈力如溫水般灌進去。
小修士的慘叫聲卻越來越高,眼白翻得只剩眼尾一點黑,整個人像被無形的手扯著往虛空中墜——
入目是血色的天。
他看見一位白衣修士立在崩塌的玉階上,腳下是無數斷劍殘甲。"天道不公!"那人的聲音震得雲層裂開,"它吞噬我們的壽元,碾碎我們的魂靈,不過是為了養肥一群坐享其成的老怪物!"
玄凌真人年輕時的臉突然出現在畫面裡,他握著淬毒的劍,笑容陰惻:"你既想做英雄,便去做個被挫骨揚灰的英雄。"
劍光閃過的剎那,小修士猛地驚醒,癱坐在地。
他的道袍後背全被冷汗浸透,指尖還在不受控制地發抖,卻硬撐著抬頭:"這...這只是你的視角!
你怎麼證明它不是編造的?"
"因為有人親眼見過。"
一道沉穩的聲音從茶攤傳來。
王大哥放下茶碗站起身,他腰間掛著的不是法器,而是半舊的布囊,裡面裝著修靈脈時用的鑿子。
這位曾在靈脈樞紐裡熬了三個月的中立散修走到小修士面前,蹲下身:"我修靈脈時,在巖縫裡見過塊碎玉。"他從布囊裡摸出塊焦黑的玉片,"上面的刻痕,和你剛才看見的白衣修士的劍穗紋路,分毫不差。"
小修士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玉片——那上面竟殘留著極淡的冰寒,像千年前未散的霜。
"還有鏡湖閣的老藥童。"郝悅走過來,蹲在小修士另一側,髮梢沾著晨露,聲音卻清亮如鍾,"他說二十年前替玄凌真人熬藥,見過密信裡寫'斬草要除根,莫學當年白衣'。"她頓了頓,伸手替小修士理了理亂髮,"這些人,你都可以去問。"
小修士抬頭望向湛風。
後者正垂眼盯著他,目光像穿過千年的霧,落在他顫抖的指尖上:"真相從來不是一個人的故事。"他伸手拉小修士起來,掌心的溫度透過道袍滲進去,"你若願意,我讓郝悅陪你去。"
郝悅立刻點頭,她的裙角被風掀起一角,露出繡著小火焰的裡子——那是去年湛風替她補的,說這樣走夜路時能暖些。"我熟得很。"她衝小修士笑,先前的暴躁全不見了,只剩鄰家姐姐的溫和,"清微宗的藏經閣老頭,玄冰谷的掌藥婆婆,還有住在西市的老卦師...他們都等著說點什麼呢。"
小修士望著她發亮的眼睛,喉結動了動,終於輕輕點了下頭。
坊市的晨霧不知何時散了。
陽光穿過幡旗的縫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
湛風望著兩人並肩走遠的背影,聽見郝悅正小聲說:"先去喝碗羊肉湯吧?
你方才抖得厲害,胃該空了。"
他摸了摸心口的金焰印記,那裡還殘留著小修士接觸時的熱意。
遠處傳來糖葫蘆攤的吆喝,卻蓋不過更清晰的聲音——那是無數腳步踏在青石板上的響動,正從坊市各個角落湧來。
玄凌真人的毒符在袖中灼得發燙。
他縮在街角的陰影裡,望著那兩個越走越遠的身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靈脈礦的陰火他已準備了七日,可此刻他突然覺得,比陰火更可怕的...是這些願意彼此靠近、互相印證的眼睛。
"湛風。"他對著空氣低笑,聲音像刮過瓦礫的風,"你以為靠幾個人的嘴就能贏?
等靈脈礦的地火衝出來,看你拿什麼堵——"
一片落葉打著旋兒落在他腳邊。
他猛地抬頭,正看見湛風轉過臉來。
晨光裡,那道目光精準地刺穿了二十丈的人潮,直端端撞進他眼底。
玄凌真人的笑僵在臉上,後頸泛起涼意——這小子,莫不是連他此刻藏在街角都...
"風哥!"郝悅的聲音從前方飄來,"小修士說想去先找老卦師,他表叔的事,那老頭最清楚!"
湛風收回視線,衝郝悅揮了揮手。
他望著兩人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又望向越來越多圍攏過來、眼中帶著探尋的修士,忽然笑了。
風從東邊吹來,帶著靈脈礦方向若有若無的焦味。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一旦開始流動,便再難阻擋——比如真相,比如信任。
而郝悅此刻正摸著腰間的傳訊符,想著等會兒要讓清微宗的藏經閣老頭把《上古靈脈志》裡的相關記載抄一份,再讓玄冰谷的掌藥婆婆準備點安神的藥。
小修士的臉色太蒼白了,得慢慢來。
她不知道,此刻在坊市的另一頭,有個穿灰佈道袍的身影正攥著王大哥給的玉片,站在老卦師的卦攤前。
卦幡被風吹得嘩啦響,老頭掀開竹簾出來時,他張了張嘴,聲音還在抖:"前輩...您說的,當年那個白衣修士..."
晨光裡,故事開始流動。
郝悅的布鞋尖碾過一片銀杏葉,碎金般的光斑從青瓦簷角漏下來,落在小修士發頂。
他們已經在啟天坊市穿行了三個時辰,清微宗藏經閣的老閣主剛把《上古靈脈志》殘頁攤在茶案上,泛黃紙頁間的硃砂批註還帶著墨香:"白衣劍修破陣時,劍穗結的是九瓣冰梅紋——"
小修士的指尖懸在紙頁上方三寸,突然抖得厲害,差點碰翻茶盞。
郝悅眼疾手快托住他手腕,掌心的溫度像團小火焰:"別急,咱們去下一家。"
玄冰谷掌藥婆婆的竹樓飄著艾草香。
婆婆把藥杵往石臼裡一擱,從樟木箱底摸出半捲髮黑的信箋:"當年替玄凌那老匹夫煎藥,他喝醉了罵'那白衣崽子壞我大事',我偷著把密信燒了大半,就剩這半頁。"她顫巍巍展開信箋,"你瞧,這'斬草除根'的'斬'字,他偏要把左邊的'車'寫成'斤',我認了二十年。"
小修士的喉結上下滾動,突然抓起信箋湊到鼻尖。
郝悅知道他在聞——玄凌真人愛用沉水香,這信箋上還殘留著若有若無的苦香。
他的睫毛劇烈顫動,像被暴雨打溼的蝶翼:"可...可他們為什麼願意說?"
"因為等得太久了。"郝悅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道袍,"老閣主說他守著殘頁睡了三十年,就等有人來問;掌藥婆婆把信箋藏在胸口貼肉的地方,說'要是帶進棺材,就真成孤魂野鬼了'。"
最後一站是西市老卦師的竹棚。
卦幡被風捲起時,小修士看見棚子內側密密麻麻釘著黃紙,全是歪歪扭扭的字跡:"表叔說他見過白衣劍修,被玄凌真人的人打斷腿"、"三師姐說靈脈枯竭那晚,她聽見山頂有劍鳴"、"隔壁張老頭說他爹是白衣的隨從,被滅口前塞給他半塊玉佩"。
老卦師摸出煙桿點上,火星子在暮色裡明滅:"這些年總有人來罵我老糊塗,可我知道,總有一天會有個願意信的娃子。"他指了指小修士腰間王大哥給的玉片,"你那玉片上的冰梅紋,和我表叔說的劍穗,能拼成完整的九瓣。"
小修士的眼眶終於繃不住,滾燙的淚砸在道袍前襟。
他突然抓住郝悅的衣袖,聲音啞得像破風箱:"我...我想去見湛盟主。"
啟天廣場的晚霞把琉璃瓦染成赤金。
湛風站在廣場中央的白玉壇上,身後是剛掛起的"真相共研"木牌。
聽見腳步聲,他轉頭,便看見小修士跌跌撞撞跑來,髮梢還沾著老卦師竹棚的草屑。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為什麼以前沒人敢說?"小修士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像根細針扎進晚風裡。
湛風的目光掠過廣場上三三兩兩聚集的修士——有扛著鑿子的散修,有攥著藥鋤的藥童,還有抱著書簡的藏經閣弟子。
他伸手按住小修士肩膀,掌心的金焰印記微微發燙:"因為過去,真相是懸在懸崖上的果子,只有爬得高的人夠得著。
但現在..."他抬手指向人群中舉著殘頁的老閣主,舉著信箋的掌藥婆婆,"它是落在泥裡的種子,只要有人願意彎腰拾起來,就能生根。"
小修士的肩膀劇烈顫抖。
他突然屈膝跪地,額頭幾乎要觸到白玉壇的紋路:"請讓我成為真相的守護者之一。"
湛風彎腰將他扶起,指腹擦去他臉上的淚:"守護者不是我封的,是你自己選的。"他望向廣場四周,越來越多的修士圍攏過來,有人舉起了手中的殘頁,有人握緊了藏在懷裡的舊物,"從今天起,我們要建一座能裝下所有聲音的塔。"
話音剛落,老閣主率先鼓起掌。
掌聲像火星掉進乾柴堆,掌藥婆婆拍紅了手,扛鑿子的散修用鑿柄敲著石墩,抱著書簡的弟子把書簡拍得嘩啦響。
聲浪撞著琉璃瓦,驚起一群白鴿,在晚霞裡劃出白色的弧線。
小修士望著人群發亮的眼睛,突然笑了——那是他今天第一次笑,帶著劫後餘生的輕快。
郝悅站在壇下,望著湛風被霞光鍍成金色的側影,手悄悄按在腰間的傳訊符上。
她打算等會兒讓清微宗的弟子把今天收集的證物拓印百份,再讓玄冰谷送些寧神丹過來——廣場上好些人的手都在抖,像壓了二十年的彈簧突然鬆開。
暮色漸濃時,掌聲還在翻湧。
湛風的靈力感知突然泛起漣漪——那是種熟悉的刺癢,像有根細針在靈海邊緣挑動。
他的眉心微蹙,目光掃過廣場角落的朱漆拱門。
門後陰影裡,一道黑影貼著紅牆緩緩移動。
他的臉藏在斗笠下,手中玉牌泛著幽藍微光,符文如活物般在牌面遊走——正是舊勢力聯盟頭目獨有的"蝕心印"。
風捲著他的衣角,露出腰間懸著的青銅瓶,裡面裝的...是靈脈礦的陰火。
湛風的金焰印記驟然灼痛。
他盯著那道黑影消失的方向,喉嚨裡滾出半聲低笑——來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