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一輩子活得憋屈,最恨旁人說"光宗耀祖"四個字。我爹是孝宗皇帝,我祖父是高宗皇帝,可我這皇帝當得,倒像是給祖宗臉上抹了黑似的。您要聽實話?那咱們就從根上說。
紹興十七年的冬天,我娘張貴妃在臨安宮裡的暖閣生下我。那年我爹才二十出頭,還是平陽郡王。聽老嬤嬤說,我落地那會兒哭得比貓叫還輕,接生婆子直搖頭:"小公子這身子骨..."話沒說完就讓我爹瞪得閉了嘴。這話倒應驗了,後來四十多年,我總覺得自己像只沒曬夠太陽的螃蟹,空頂著殼子,裡頭軟塌塌的。
隆興元年我十五歲,那天晌午正蹲在御花園池子邊逗金魚,忽然聽見宮牆外鞭炮響得跟炸雷似的。黃門侍郎跑得帽子都歪了,喘著粗氣說:"三殿下快換衣裳!官家...太上皇禪位了!"我手裡的魚食全撒進了池子。祖父退位了?那我爹就要當皇帝了?那年夏天熱得邪乎,我穿著新制的皇子朝服站在大慶殿裡,後背的汗順著脊樑溝往下淌。禮官拖著長腔喊"跪——",我膝蓋剛沾地,就聽見祖父在龍椅上咳嗽:"惇哥兒該學學規矩了。"
這話像根刺紮在我心窩上。我爹當上皇帝后,看我的眼神都變了。他每日寅時就起來批摺子,卯時三刻必要召我們兄弟去文德殿考問功課。我大哥早夭,二哥趙愷比我大三歲,背《資治通鑑》能倒著來。每回輪到我結結巴巴背不出,我爹就把硃砂筆往硯臺上一拍,震得硯池裡的墨汁直晃盪:"你祖父十六歲就能代朕批閱奏章!"我不敢抬頭,盯著他龍袍下襬的江牙海水紋,數著上邊金線繡了多少個浪頭。
乾道三年臘月,我二十歲生辰那天,宮裡來了位姓李的姑娘。我娘說是給我挑的媳婦,廣寧軍節度使李道的閨女。那日雪下得緊,她穿著紅狐裘站在梅樹下,倒比枝頭的紅梅還豔三分。後來才知道,這李鳳娘是道士皇甫坦給算過命的,說是"母儀天下"的命格。這話害了她,也害了我。
成親頭兩年倒還和美。鳳娘性子烈,說話跟炒豆子似的噼裡啪啦,倒把我這溫吞水似的脾氣襯得更沒滋味。有天夜裡她給我梳頭,銅鏡裡映著她柳眉倒豎:"三郎你也是嫡子,怎就甘心當個閒散王爺?"我手一抖,玉梳掉在地上摔成兩截。這話犯忌諱,二哥才是太子人選。可沒過半年,二哥突然得了急症,太醫說是絞腸痧,三天就沒了。靈堂裡白幡被風吹得嘩啦啦響,我跪在棺木前燒紙錢,火盆裡的灰打著旋兒往樑上飄。
淳熙五年春分,我二十四歲這年,東宮的位子到底落在我頭上。冊封大典前夜,我爹把我叫到福寧殿。燭影搖紅,他鬢角已經見了白絲,手指點著案上的《貞觀政要》:"你可知為何選你?"我喉嚨發緊,低頭盯著自己的蟒紋靴尖。他長嘆一聲:"你二哥去得早,四弟又年幼..."話沒說完突然劇烈咳嗽,帕子上洇著血絲。我這才驚覺,我爹也老了。
當太子的日子比想象中難熬。每日寅時二刻就要到資善堂聽講,辰時去垂拱殿旁聽朝會,午膳後還得跟著宰執們學理政。我身子本就弱,這麼折騰半年,有天在朝會上突然眼前發黑。醒來時躺在東宮寢殿,聞見濃濃的藥香。太醫說是虛火上浮,得靜養。我爹卻以為我偷懶,隔日就派來兩個翰林待詔,說是"太子既不能起身,躺著也要聽講"。
鳳娘這時候顯出了本事。她不知從哪弄來民間偏方,每日親手給我燉天麻乳鴿湯。又讓宮女在寢殿四角擺冰盆,說是降心火。有天夜裡我燒得說胡話,恍惚聽見她跟醫官吵:"你們這些酸秀才懂個屁!太子這是心裡憋著火!"這話倒說對了。我躺在錦被裡渾身發燙,心想當太子比當王爺累十倍,往後真當了皇帝可怎麼好?
淳熙十四年入秋,我三十七歲,宮裡出了件蹊蹺事。那天官家召我去選德殿,進門就看見地上跪著個瑟瑟發抖的小黃門。我爹把本奏摺摔在我腳邊:"你看看!"摺子上說臨安府有人私鑄銅錢,牽扯到東宮屬官。我腦子裡嗡的一聲,膝蓋直髮軟。這事我半點不知情,可我爹看我的眼神像刀子,颳得我臉上生疼。最後查實是下面人瞞著我乾的,但我爹還是罰我禁足半月。那半個月鳳娘天天在屋裡轉圈罵人,說官家偏心,四弟趙抦的王府修得比東宮還氣派。
日子就這麼熬著,我身子時好時壞。太醫換了好幾茬,藥方從十全大補湯換成六味地黃丸,喝得我滿嘴苦味。倒是我爹的身子骨眼見著垮下去,淳熙十六年正月大朝會,他在龍椅上說著話突然咳出血來。我站在丹墀下抬頭望,發現他扶在鎏金扶手。
我那會兒站在丹墀底下,看著龍椅上咳出血沫子的爹,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他教我批奏摺的樣子。他的手按在我手背上運硃筆,墨汁在"準"字最後一勾上洇開個紅疙瘩。如今他指節粗大得戴不進玉扳指,倒是我這雙養尊處優的手,怕是連筆都握不穩了。
淳熙十六年二月初二,我爹當真把龍椅讓了出來。那天飄著細雨,黃羅傘蓋上的雨水順著金線往下淌,把十二章紋冕服淋得透溼。禮部尚書念禪位詔書的聲音在雨裡發悶,我跪在青石板上數水窪裡的漣漪,數到第九圈時聽見我爹說:"惇哥兒,好生看著祖宗基業。"這話輕得像片柳絮,還沒落地就被風吹散了。
剛登基那陣子,我這皇位坐得比火爐還燙屁股。每日五更天就要爬起來開朝會,龍椅的鎏金扶手冷得像冰碴子。前朝那些老臣說話繞彎子,聽他們奏事跟猜燈謎似的。有回工部侍郎說汴河漕運的事,從隋煬帝開運河說到本朝糧倉儲備,我聽得眼皮打架,突然聽見鳳娘在屏風後頭咳嗽——自打當上皇后,她連垂簾聽政的規矩都不顧了。
說到鳳娘,她這皇后當得比我威風。六宮二十四司的人見著她,比見著閻羅王還怕。有天我在延和殿批摺子,聽見外頭吵吵嚷嚷。掀簾子一看,鳳娘正拿金簪子戳著個宮女的手背:"叫你往福寧殿送參湯,你倒敢在湯里加薏米?不知道太上皇最忌薏米?"那小宮女抖得跟篩糠似的,血珠子順著金簪往下滴。我手心裡全是汗,攥著簾子沒敢吱聲。
要說我最對不住的人,還得是黃貴妃。那姑娘是紹興府送來的,生得跟水蔥似的嫩。我三十九歲那年秋獵,她在圍場給我遞箭囊,手指頭凍得通紅。後來她總在半夜給我揉太陽穴,說是她爹當郎中學的手藝。鳳娘為這事鬧過幾回,有次把妝奩匣子摔在我腳邊:"官家如今眼裡只有那小蹄子!"我沒接話,心想皇帝連喜歡個女人都做不得主,這龍椅坐著有甚滋味。
紹熙元年開春,鳳娘到底下了狠手。那天我正和幾位學士在選德殿議重修《高宗實錄》,突然聽見西跨院炸了鍋似的亂。黃門來報說黃貴妃突發急症,等我趕過去時,人已經涼了。太醫說是誤食了相剋的食物,可我看見鳳娘站在廊下襬弄新染的丹蔻,紅豔豔的指甲蓋像沾了血。
這事成了我心裡的疙瘩。打那以後,我這身子骨越發不濟,夜裡總夢見黃貴妃在梅林裡衝我招手,走近了又變成滿臉是血的冤鬼。太醫開的安神湯越喝越多,有天我在朝會上突然發了癔症,指著樞密使周必大說他是勾魂的無常。滿朝文武跪了一地,鳳娘從後頭轉出來打圓場:"官家這是憂心國事,夜不能寐。"她攙我回福寧殿時,我聞見她袖口有股腥甜味。
要說最讓我寒心的,還是我爹。自打退居重華宮當太上皇,他倒真成了甩手掌櫃。有回我犯頭風請他去南郊代祭,他讓內侍回話說"天子當親力親為"。那天我在圜丘壇上被冷風吹得直打擺子,香灰迷了眼,恍惚看見我爹站在二十七級臺階底下冷笑。回來我就發了高熱,說胡話說要拆了重華宮的瓦當。鳳娘趁機把重華宮的用度減了三成,氣得我爹在朝會上當眾摔了茶盞。
紹熙三年重陽節,我這病鬧得蹊蹺。早起還能喝下半碗梗米粥,到晌午突然渾身起紅疹,癢得抓心撓肝。太醫說是風邪入體,可喝了幾副藥都不見好。鳳娘從宮外請來個巫醫,那老婆子繞著我的床跳大神,最後說是我爹的重華宮風水衝了紫微星。這話傳出去,第二天就有言官上摺子罵皇后干政。我在病榻上抖著手批"留中不發",硃砂筆在摺子上拖出條血痕似的紅道子。
這年冬天,我跟親爹徹底撕破了臉。臘月二十三祭灶,按例該由太上皇主祭。我在重華宮門口等到日頭西斜,凍得手腳都沒了知覺。裡頭出來個小黃門,縮著脖子說:"太上皇說了,如今官家才是真龍天子。"我氣得渾身打顫,回宮就把祖宗牌位前的長明燈給砸了。鳳娘趁機把重華宮的炭火份例全換成煙煤,我爹的咳喘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根。
要說我這病,七分是真,三分怕是叫人生生嚇出來的。紹熙四年開春,我在延和殿召見成都路轉運使,正說著茶馬互市的事,突然看見殿樑上盤著條碗口粗的青蛇。我指著房梁尖叫,滿屋子人抬頭卻說什麼都沒有。自那以後,我見著彎東西就犯怵,連大臣們腰間玉帶都不敢細看。鳳娘說這是衝撞了太歲,把寢殿裡所有帶紋樣的帳幔全換成素白紗。
最要命的是我開始怕見人。聽見腳步聲就疑心是來逼宮的,聞到藥味總覺得有人下毒。有回四弟趙抦來請安,我瞅著他袍角上的蟒紋,突然抄起硯臺砸過去。鳳娘趁機把皇城司的禁軍換了個遍,連每日遞膳的太監都得讓她宮裡的嬤嬤驗過身。
捱到紹熙五年,我這身子已經破敗得像件打滿補丁的舊袍子。正月十五上元節,本該去宣德樓與民同樂,我卻縮在福寧殿的羅漢床上發抖。外頭燈火映得窗戶紙發紅,我恍惚聽見十五歲那年宮牆外的鞭炮聲。鳳娘端著藥碗進來,黑黢黢的藥湯裡沉著我的倒影。我忽然抓住她手腕問:"當年二哥真是病死的?"她腕子上的翡翠鐲子磕在碗沿上,噹啷一聲響。
紹熙五年二月二龍抬頭,我這真龍天子的日子算是到頭了。那日天剛擦黑,鳳娘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嬤嬤闖進福寧殿。我正縮在炕上看《黃庭經》,聽見金步搖嘩啦啦響,抬頭就見她嘴角噙著冷笑:"官家這病總不見好,不如讓嘉王幫著分憂?"我手裡的經書啪嗒掉在炕桌上,濺起的燭油燙得手背發紅。
三天後,我那兒子趙擴跪在殿外哭得震天響。這孩子二十出頭,長得像他娘,細眉細眼透著股怯。鳳娘把退位詔書攤在我面前,我盯著上頭"倦勤"倆字直髮愣。硃砂筆桿子咬在牙關裡咯咯響,最後那筆捺拖得老長,倒像條淌血的傷口。
搬進泰安宮那天下著鵝毛雪。說是宮,其實就是孝宗皇帝當年養老的破院子。簷角的銅鈴早就鏽死了,風一刮就掉渣。我裹著狐裘坐在涼亭裡,看宮人們往廊下搬藥爐子。鳳娘自打成了太后,再沒踏進這院子半步。倒是趙擴每月初一來請安,跪在青石板上說些"國泰民安"的片兒湯話。我聞著他身上龍涎香的味道犯惡心,總讓他把薰香去了再來。
慶元元年開春,我這眼睛開始起霧。看人像是隔著層油紙,倒把耳朵練靈光了。夜裡常聽見重華宮方向傳來咳嗽聲,一聲聲砸在窗欞上。有天我拄著拐摸到西牆根,扒著磚縫喊"爹爹",守門的老太監直搖頭:"太上皇去歲臘月就薨了。"我順著牆根滑坐在地上,抓了把泥往嘴裡塞,鹹得發苦。
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夏天要穿夾襖,冬天得裹三層棉被。太醫開的藥方子越來越怪,去年用童便做藥引,今年竟要取守宮砂入藥。我趁宮人不備,把藥湯全澆在牆角野菊花根上。那花兒倒開得潑辣,金燦燦一片壓過宮牆。
慶元三年重陽節,趙擴送來筐茱萸。我抓了把在手裡揉搓,忽然想起四十歲那年秋獵,黃貴妃在馬上給我插茱萸的模樣。紅果子從指縫裡漏下去,滾到炭盆裡噼啪炸響。當夜發起高燒,恍惚見著祖父坐在龍椅上批摺子,我爹在底下替他研墨。我想湊近了看,龍案上的燭火突然變成鳳娘血紅的指甲蓋,嚇得我打翻了藥碗。
最清醒那日是個陰天。我讓老太監把銅鏡擦亮,鏡子裡的人兩頰凹陷,白髮裡爬滿蝨子。伸手摸枕邊的《資治通鑑》,書頁早叫蠹蟲啃成了篩子。突然記起十五歲那年,二哥背完書衝我得意地笑,嘴角還沾著午膳的飯粒子。如今這書還在,人卻都成了灰。
慶元六年八月十七,我這輩子頭回看清了月亮。那晚月色亮得邪乎,把窗紙照得雪洞似的。我數著更漏等寅時三刻——當年我爹就是這時辰喚我們兄弟起床唸書的。喉嚨突然發甜,咳出來的血沫子在白褥子上開出紅梅。守夜的小太監嚇得打翻銅盆,我攥著被角想笑:終於不用喝那勞什子苦藥湯了。
最後一口氣卡在嗓子眼時,我聽見鳳娘在罵人。她罵太醫廢物,罵趙擴不孝,罵著罵著聲音就遠了。眼前飄過許多舊光影:暖閣裡接生婆子的藍布衫,文德殿的硃砂筆,梅樹下火紅的狐裘,還有黃貴妃凍得通紅的手指頭。最後定格在重華宮青石階上那灘血,原來是我爹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