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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南宋孝宗 趙昚

我這輩子啊,最記得建炎元年那個飄著桂花香的秋日。那天我正蹲在越王府後院的青石板上鬥蛐蛐,忽聽得前廳傳來噼裡啪啦的腳步聲。管家老吳慌慌張張跑過來,膝蓋磕在假山石上都沒顧得疼,一把扯住我六歲的小身板就往正堂拽。

"大郎快些!宮裡來人了!"老吳的嗓子眼直打顫。我手裡攥著的蛐蛐罐子摔在地上,那隻剛贏了三場的"黑將軍"蹦躂著逃走了。正堂裡烏泱泱跪了一地,我爹趙子偠拉著我撲通跪在青磚地上,額頭抵著冰涼的磚縫。穿紫袍的宦官展開黃綾時,我聞見一股子沉香味混著汗酸味。

"詔曰:太祖七世孫趙伯琮,聰慧仁孝,可入宮教養..."後面的話我記不清了,就記得孃親的帕子捂在嘴上,嗚咽聲像被掐住脖子的貓。臨上馬車前,我爹往我懷裡塞了本《孝經》,封皮上還沾著昨夜的雨水。那年我六歲,從越王府的趙伯琮變成了宮裡養著的"普安郡王"。

宮裡的日子比越王府的蛐蛐罐子還憋悶。每天寅時三刻就得在資善堂坐直了,史浩師傅的戒尺敲在楠木案上梆梆響。窗欞外頭剛透出魚肚白,我已經把《論語》背到"為政以德"了。官家每月初一十五來看功課,我跪在青磚地上回話時,總瞧見他赭黃袍角下露出的鹿皮靴尖——那靴子真亮,能照見我發顫的睫毛。

建炎四年春分那天,我十歲生辰。宮裡照例賞了金絲棗糕,我捧著食盒往福寧殿謝恩,正撞見張婕妤牽著個七八歲的娃娃出來。那孩子穿著和我一樣的絳紗袍,腰間玉帶竟比我多鑲了顆明珠。後來才曉得,官家又接了宗室子趙伯玖入宮。那夜我在被窩裡咬著棉被哭,想起史師傅說"天家最忌獨苗"。

紹興二年開春,史師傅教我讀《資治通鑑》。讀到漢宣帝掖庭舊事,老頭子突然把書卷一合:"大王可知何為'立長立賢'?"我盯著案上跳動的燭火,手心裡全是汗。窗外海棠花被夜風吹得撲簌簌響,像極了那日張婕妤鬢邊的絹花。

要說真正的兇險,還得數紹興十一年那個盛夏。秦會之帶著三大營兵馬來資善堂查檢,說是要尋什麼"逆書"。我跪在院子當中,看著侍衛們把平日讀的《武經總要》全扔進火堆,史師傅花白鬍子氣得直抖。秦相公的皂靴停在我眼前:"郡王日日研讀兵書,莫不是想學嶽鵬舉?"我額頭貼著滾燙的青磚,突然想起六歲那年逃走的"黑將軍"。

好在吳貴妃疼我。她總在官家跟前說:"普安郡王讀書時,眉眼間倒有三分太祖皇帝的神采。"這話傳到張婕妤耳朵裡,轉天趙伯玖就得了匹西域進貢的小馬駒。我在馬場看他騎著棗紅馬繞圈,手裡攥著韁繩的嬤嬤突然湊過來:"韋太后前日召了張婉儀進宮說話。"我望著天上南飛的雁陣,突然明白了史師傅教的"蟄伏"二字。

紹興三十年春,我二十五歲。那日正在後苑習射,黃門突然來傳詔。官家倚在龍紋榻上,手裡攥著半塊玉珏:"伯琮啊,北邊來了訊息。"我跪在蟠龍金磚上,看著淚珠子一顆顆砸在團花地毯上。原來我生父趙子偠月前病逝了,臨終前託人捎來本《孝經》——正是當年進宮時那本,書頁間還夾著片乾枯的桂花。

這年冬至大朝會,官家當廷頒詔,收我為皇子,改名趙瑋。跪接金冊時,我瞥見趙伯玖漲紅的臉,他手裡玉笏都快捏出裂痕了。退朝時秦會之攔在階前,陰惻惻說了句:"恭喜殿下,只是這東宮之位..."話沒說完就被史浩截了去:"秦相爺,您靴子沾了雪泥。"

當上皇子才曉得,前頭二十多年都是小打小鬧。紹興三十一年金主完顏亮南侵,官家半夜召我入宮。垂拱殿裡燭火晃得人眼花,我攥著袖中的《武經總要》殘本,聽見自己說:"兒臣願領兵守淮。"官家盯著我看了半炷香,突然大笑:"吾兒肖祖!"那夜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我在宮道上摔了三跤。

最難的還是對付韋太后。老太太過壽那日,我獻上親手抄的《金剛經》,她卻指著趙伯玖送的玉觀音說:"還是這尊像有靈氣。"我跪在冰涼的金磚上,看著經卷被宮人收到庫房最底層。回宮路上史浩嘆道:"太后當年在五國城..."後半句咽在風雪裡,我忽然想起史書裡"子以母貴"四個字。

轉機出現在紹興三十二年。那年開春官家染了風寒,我在病榻前侍藥二十七天。那日喂完川貝雪梨羹,官家突然攥住我手腕:"改叫趙昚如何?"我手一抖,藥碗在織金被面上洇出暗痕。三月初七,詔書下,立為太子,入住東宮。搬進麗正門那日,我在書案暗格裡發現本《孝經》,扉頁上留著父親歪歪扭扭的批註:"琮兒切記,孝者,順也。"

誰曾想當太子比當皇子還難。紹興三十二年六月初九,我躺在東宮涼榻上被熱醒,汗珠子順著脊樑骨往下淌。外頭知了叫得人心慌,黃門突然撞開殿門:"官家...官家要禪位!"我赤腳衝到福寧殿時,看見史浩在廊下衝我搖頭——他官帽都戴歪了,想來也是剛得了信。

龍袍是現改的,針腳扎得我脖頸子疼。跪在德壽宮接受百官朝賀時,我盯著丹墀縫裡冒出來的青草芽兒發愣。新皇袍燻了龍涎香,可怎麼聞都還有股子藥味兒。夜裡回福寧殿更衣,發現袖袋裡還揣著半塊沒吃完的胡麻餅——當太子時藏的點心,這會子都硬成石頭了。

改元隆興的頭個月,我往資政殿跑了三十八趟。當年秦會之坐過的太師椅換了楊存中,老頭兒總愛抱著暖爐打盹。有天議到要給嶽武穆平反,老楊突然醒了:"陛下可知當年風波亭..."話沒說完就被史浩咳嗽聲打斷。我攥著青瓷茶盞,看盞中浮沫聚了又散,最後說了句:"明日讓嶽霖進宮。"

真正握了玉璽才曉得,二十多年聖賢書都白讀了。隆興元年開春,我帶著張浚巡視兩淮。在壽春城頭見著個獨臂老兵,他說當年跟著韓世忠守黃天蕩,如今靠編草鞋過活。我解了腰間玉帶賞他,老頭卻跪著不肯收:"陛下若能帶咱們打過淮河,老卒死也閉眼了。"回臨安那夜,我在奏疏堆裡翻出張浚的《北伐十策》,硃批寫了一半,眼淚把"恢復"二字洇成了血疙瘩。

五月渡江那日,我在太廟跪了整宿。太祖皇帝的畫像瞪著我,案前香灰積了半寸厚。史浩半夜闖進來,官袍下襬沾著夜露:"三路大軍已過盱眙,陛下該回宮用參湯了。"我摸著神主牌上的金漆,突然想起六歲進宮那年,爹塞給我的《孝經》裡夾著片桂花。

前線捷報像雪片往宮裡飛時,我正跟著陳俊卿學看戶部賬本。聽到李顯忠拿下靈璧,筆尖的硃砂滴在"軍糧三十萬石"上。老陳鬍子直抖:"陛下!這是要掏空東南糧倉啊!"我把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把德壽宮的冰敬減三成,換作糙米送去宿州。"

誰料想符離一場大雨,澆滅了二十萬將士的魂。七月十三晌午,我在延和殿批摺子,外頭蟬鳴突然斷了。張浚踉蹌著撲進來,滿頭白髮散得像蘆花:"邵宏淵...邵宏淵他..."我手裡紫毫筆"咔嚓"折成兩截,墨汁濺在龍袍上像極了血漬。

那夜德壽宮的燭火亮到天明。我跪在趙構榻前,聽他咳嗽著罵:"早說過書生誤國!"老爺子扔過來的藥碗擦著我額角飛過,碎瓷片扎進手心。回到福寧殿,史浩捧著金瘡藥嘆氣:"太上皇當年..."我猛地掀翻藥匣:"朕不是他!"

和議談得比北伐還難。金使進城那日,我把玉帶換了素錦——那獨臂老卒到底沒收我的賞賜。完顏褒的國書摔在龍案上,我盯著"叔侄"二字笑出了聲:"我大宋太祖皇帝開國時,他女真還在捕魚呢!"湯思退嚇得直哆嗦:"陛下,臨安米價已漲到三百文..."我抓起硯臺要砸,瞥見屏風後閃過半截赭黃衣角。

隆興二年冬,我在雪地裡跪了三個時辰求趙構蓋印。老爺子把和議書甩在我臉上:"你要當孝子,就別學勾踐臥薪嚐膽!"德壽宮的雪真冷啊,冷得我瞧見爹在越王府教我堆雪人。起身時膝蓋沒了知覺,倒看見史浩舉著玉璽站在廊下——老頭兒白鬚子上結著冰碴:"老臣偷的。"

乾道元年開春,我把年號改了。看著新鑄的"乾道元寶",想起史浩告老那日說的話:"陛下可知'孝'字怎麼寫?"我攙著他出麗正門,老頭兒顫巍巍比劃:"上頭是個'老',下頭是個'子'。"馬車走遠了,我摸著宮牆上的青苔,突然明白爹在《孝經》上批的"順"字,原是要把半輩子委屈都嚥下去。

最對不住的是皇后。她抱著病秧秧的莊文太子來哭:"太醫說要用親兄弟的血做藥引..."我望著襁褓裡剛滿月的趙愷,想起當年趙伯玖騎著小馬駒的得意勁兒。最後割了腕血混在參湯裡,孩子嚥氣那夜,我在東宮舊書房找到本《孝經》,紙頁間夾著片枯黃的桂花瓣。

淳熙年間倒是過了幾年安生日子。德壽宮送來新釀的玉液酒,趙構在箋子上寫:"吾兒理政,頗有仁宗遺風。"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半宿,往酒罈裡摻了半斤黃連。倒是跟金國使臣鬥法有趣,有回完顏讓非要比箭,我三箭射落他帽纓。那蠻子嘟囔:"宋主不像南人。"我笑著灌他烈酒:"回去告訴你家皇帝,他叔父的弓馬還沒廢。"

要說這輩子最痛快的事,當屬淳熙十四年整治戶部那幫蠹蟲。陳亮半夜遞來的密摺足有磚頭厚,我扮作茶商在清河坊轉悠了三天。收網那日,五百禁軍圍了六部衙門,光銅錢就燒出三丈高火堆。趙構派人來問,我讓內侍捎去句話:"爹當年在揚州逃難時,十文錢能買條人命。"

只是身子骨不爭氣。淳熙十六年正月十五,我在望仙樓觀燈時咳了血。太醫說是年輕時落下的病根——他們哪知道,這是三十年前跪德壽宮落下的寒氣。趙擴給我拍背順氣,這孩子手勁忒大,倒讓我想起十歲那年練騎射摔下馬的疼。

二月二那天,趙構拄著柺杖來探病。老爺子摸著龍榻上的錦褥嘆氣:"比我當年強。"我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沉香味,突然想起六歲進宮時那個穿紫袍的宦官。話到嘴邊成了:"爹,那本《孝經》..."他渾濁的老眼眨了眨:"在德壽宮庫房第三口樟木箱裡。"

當太上皇的滋味,比當年在資善堂挨戒尺還難熬。淳熙十六年二月初三,我在延和殿咳了半碗血。太醫令抖得跟篩糠似的:"陛下這是憂勞成疾..."我擺擺手讓他退下,轉頭吩咐內侍:"叫趙惇來。"

這孩子跪在龍榻前不敢抬頭。我摸著他發頂的玉冠,想起他週歲抓周時攥著本《論語》不放:"惇兒,明日改元紹熙。"他猛地抬頭,眼裡閃著光——跟我當年接過玉璽時一模一樣。史彌大在屏風後頭直跺腳,這老小子跟他爹史浩一樣愛操心。

禪位大典那日,我特意穿了舊年當太子時的絳紗袍。趙惇捧玉圭的手直打顫,我湊近了說:"別怕,爹在後頭看著。"這話剛出口就後悔了,當年趙構可沒跟我說過這話。退到重華宮那夜,我把《孝經》壓在枕頭底下,聞著樟木味睡了個整覺。

頭兩年倒是清淨。趙惇日日來請安,還帶著新出生的皇孫。小娃兒抓我鬍子時,德壽宮的老嬤嬤抹眼淚:"跟陛下幼年時一個模子。"我笑著笑著突然哽住——我親孫子該是越王府那支的,這些龍子鳳孫,說到底都是太祖血脈。

變故出在紹熙三年重陽節。我在後苑釣金鯉,黃門慌慌張張來報:"光宗官家...不肯過宮問疾!"魚竿"咔嚓"折成兩截,青玉鉤墜在池底泛著冷光。當夜硬闖了大內,趙惇縮在龍床上發抖:"他們說...說父皇要廢了我..."我這才瞧見滿地符紙,李皇后正往香爐裡撒硃砂。

最寒心是紹熙四年臘八。我在德壽宮等了整日,八寶粥結成冰碴。史彌大硬闖宮門捎來訊息:"官家說...說陛下非生父..."我攥著那本翻爛的《孝經》,突然笑出聲來。這話原該我對趙構說,如今倒叫親兒子還回來了。

到底還是吳太皇太后疼我。老太太杵著鳳頭杖闖進福寧殿,把趙惇從被窩裡拎出來:"官家可記得靖康年間的牽羊禮?"這話比什麼孝道都管用。趙惇來磕頭那日,我正給趙構的牌位擦灰。他跪在蒲團上唸叨:"兒臣錯了..."我望著牌位上"光堯壽聖憲天體道太上皇帝"的金字,突然明白趙構當年為何總愛摔藥碗。

今年開春咳得厲害,夢裡常見故人。有時是史浩拿著戒尺考校《孟子》,有時是張浚指著江北罵娘。最奇是前夜見著嶽武穆,他提著瀝泉槍問我:"陛下可還記得壽春城頭的老卒?"我急著要答,卻咳醒在四更天。

前日讓陳亮進宮下棋。這狂生還是愛悔棋,嚷嚷著:"太上皇這招'鎮神頭'不如當年了。"我笑著笑著突然落子:"朕若走了,你幫襯著趙擴些。"他手一抖,黑玉棋子滾進炭盆,"滋啦"冒起青煙。

今早精神頭格外好,讓宮娥把窗戶都開了。秋風卷著桂花香撲進來,竟跟建炎元年那天一個味。我摸出枕下的《孝經》,枯桂花瓣簌簌往下掉。扉頁上爹的字跡越發模糊了,倒是夾頁裡歪歪扭扭的"琮兒"還看得真切。

晌午叫來楊皇后,她眼睛腫得跟桃兒似的。我指著樟木箱說:"裡頭有給惇兒的《資治通鑑》,第三卷夾著北伐時的行軍圖..."話沒說完她就哭出聲:"父皇別說這些不吉利的!"

申時三刻,德壽宮鐘聲響了。我讓趙擴攙著走到院中,小曾孫的手真暖和。西邊晚霞燒得通紅,像極了符離之戰那天的火光。恍惚聽見馬嘶聲,一隊金甲騎兵踏雲而來,領頭那人舉著"嶽"字大旗...

"爺爺!爺爺手好涼!"

我最後瞧見的是六歲那年的越王府後院。青石板上蛐蛐罐翻倒在地,"黑將軍"正蹦躂著往桂花樹下鑽。爹的聲音從月洞門傳來:"琮兒,該進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