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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南宋高宗 趙構

我躺在臨安行宮的軟榻上,聽著錢塘江的潮聲一陣陣漫過窗欞。簷角鐵馬叮噹響著,恍惚間又把我帶回三十年前那個飄雪的清晨。那時我不過是個在宮牆夾縫裡求活的皇子,怎會想到日後要扛起這半壁江山?

"九哥兒,娘娘喚你過去呢。"小黃門尖細的嗓子刺破晨霧,我慌忙把凍得通紅的手從銅盆裡抽出來。那年我八歲,剛搬進擷芳殿旁的別院。韋娘娘總說我們母子能住進這間向陽的屋子是天大的福分,可我知道,比起三哥他們住的延福宮,這裡連簷角的琉璃瓦都碎了三塊。

宣和殿的青磚冷得硌膝蓋。我垂著頭數磚縫裡的螞蟻,聽見父皇的硃筆在奏摺上沙沙作響。"聽說你前日把《孝經》背熟了?"他突然開口,驚得我後背竄起冷汗。我拼命點頭,喉頭卻像塞了團棉花。直到退出殿外,才想起自己忘了回話。母妃當晚抱著我哭溼了半幅羅帕:"構兒,你要爭氣啊..."

十二歲那年春天,我在蹴鞠場上摔斷了腿。太醫說怕是要落下殘疾,父皇整整三個月沒召見我們。母妃天天跪在玉清宮燒香,我在床上聽著簷下新來的燕子嘰喳,第一次明白什麼叫世態炎涼。直到中秋夜宴,我拄著柺杖獻上新作的《桂殿秋》詞,父皇多喝了兩杯葡萄釀,才賜下塊蟠龍玉佩。

"十九殿下,金人打過來了!"宣和七年的秋風卷著血腥味撲進汴梁城時,我正在書房臨摹米芾的字帖。硯臺裡的墨汁突然盪開漣漪,遠處傳來悶雷般的馬蹄聲。三哥他們早就跟著父皇南巡去了,留下我們這些不受寵的皇子像棄子般散在宮裡。那夜我蜷在床角,聽著宮牆外此起彼伏的哭喊,忽然想起五歲那年被野貓抓傷的手臂——原來撕心裂肺的痛楚,隔了十四年還是這般真切。

"康王殿下,該您奉旨出使了。"內侍省送來金線蟒袍那日,母妃的指甲掐進我掌心。我知道這是大哥的算計,宗室二十七位親王,偏要推我這個庶出的去金營當人質。過黃河時北風颳得旌旗獵獵作響,我摸著腰間玉佩,突然笑出聲來。或許死在異鄉也好,總強過在深宮裡當個活死人。

真定府的雪夜冷得能凍裂骨頭。完顏宗望的皮鞭抽在背上時,我死死咬住嘴唇。血水順著下巴滴在雪地裡,像極了那年蹴鞠場上摔碎的藥碗。"宋人都是軟骨頭!"金將的狂笑震得帳篷簌簌發抖。我蜷在草堆裡數傷口,突然想起母妃常說:構兒,你要活著。

建炎元年的驚蟄雷炸響在應天府上空時,我正對著銅鏡拔第一根白鬚。宗澤老將軍的鎧甲還帶著磁州城頭的硝煙味,他跪在階前說"國不可一日無君"的樣子,和當年教我騎射的武師傅重疊在一起。那天夜裡我盯著燭淚看了整宿,想起出逃那日黃河渡口的浮屍,想起被金人擄走的妻兒,最後在黎明前咬破手指寫了繼位詔書。

建炎三年的春天,我躲在揚州行宮的屏風後頭,聽見韓世忠的靴子踩得金磚咔咔響。這個西軍出身的漢子說話像打雷:"陛下再不渡江,難道要學徽宗皇帝牽羊禮麼?"他說的每個字都像釘子往我太陽穴裡鑽。那夜江風捲著柳絮往窗縫裡撲,我抱著剛滿週歲的旉兒在殿裡轉圈,忽然聽見宮牆外傳來馬嘶——後來才知道,那是苗傅舉兵造反的前兆。

臨安城的石板路硌得轎子直晃。我掀開簾子一角,正看見個老丈在街邊賣胡餅,熱氣騰起來遮住了"精忠報國"的旗號。那是岳飛的兵,剛從郾城大捷回來。秦檜在旁邊輕咳一聲:"官家,岳家軍又在催糧了。"我數著轎簾上的流蘇穗子,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在馬廄裡餵過的紅鬃馬,它總愛用溼漉漉的鼻子蹭我手心。

紹興八年的臘月特別冷,連西湖都結了冰。我在福寧殿暖閣裡來回踱步,靴底的金線都快磨平了。案上擺著十二道金牌的樣稿,岳飛的請戰摺子還帶著朱仙鎮的硝煙味。窗外忽然傳來更鼓,驚得我打翻了茶盞。滾水潑在奏摺上,"直搗黃龍"四個字慢慢暈成團墨跡。那夜我夢見十五歲那年餵過的白鸚鵡,它不停啄著金籠子喊:"迎回二聖!迎回二聖!"

"官家,該剃頭了。"老太監捧著銅盆進來時,我正盯著鏡子裡那道疤出神。那是建炎南渡時被流矢擦傷的,如今藏在鬢角白髮底下。秦檜昨日又提起要和金國議歲貢,我聽著聽著就走了神——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真定府,金人餵我吃的黍米飯裡摻著砂石,嚼起來咯吱咯吱響。

風波亭的梅花開得邪性,血紅血紅的。我裹著狐裘站在垂拱殿後門,聽見岳飛臨死前喊了句"天日昭昭",驚得簷角積雪簌簌往下掉。回宮路上經過御馬監,那匹陪我逃過長江的玉花驄突然發了性,生生撞斷了拴馬樁。我摸著它脖頸上的舊傷疤,突然發現掌心全是汗。

紹興和議蓋印那日,杭州城下了場太陽雨。我盯著金國使臣頭頂的雉雞翎,恍恍惚惚看見十五歲那年春天,大哥趙桓被立為太子時戴的遠遊冠。禮成後群臣山呼萬歲,我卻覺得背上壓著塊冰。回宮路上經過吳山腳,有個賣唱的瞎子正在彈《滿江紅》,我讓張去為往他銅盆裡扔了把金瓜子。

那年除夕夜宴,韋太后特意從慈寧宮過來。她摸著我的朝服說"構兒瘦了",我鼻頭一酸,差點把酒盞摔了。老太太走後,我獨自登上望湖樓,看著對岸點點漁火,突然想起靖康年間的開封城。那會兒上元節的燈山能照紅半邊天,如今臨安城的燈籠卻總罩著層紗——就像我案頭的奏摺,永遠蒙著層揭不開的霧。

紹興三十二年的立夏,我在德壽宮後苑栽的牡丹全開了。黃門撐著傘追在身後喊:"大家仔細腳下!"我甩開龍杖蹲下來扒拉花根,指甲縫裡嵌滿溼泥。這雙手批了三十六年奏摺,倒是頭回沾著這麼鮮活的土腥氣。遠處傳來新帝的朝鐘,我數著鐘聲突然笑出聲——當年在揚州被叛軍追得鞋都跑丟,哪想得到能活到耳順之年?

"父皇,金主完顏亮又南犯了。"孝宗捧著軍報進來時,我正在給廊下的畫眉添水。年輕人眼底燒著兩團火,像極了二十年前的岳飛。我捻著粟米慢悠悠撒進鳥籠:"急什麼,他們打到採石磯自然就退了。"這話出口把自己都驚著了,原來那些年嚇得尿褲子的日子,真能被歲月熬成老辣。

德壽宮的冬天比大內暖和,地龍燒得我老寒腿直髮癢。那日吳太后帶著小曾孫來請安,娃娃抓著我的玉佩往嘴裡塞。我由著他啃,忽然想起這塊玉還是十六歲那年中秋,父皇醉醺醺扔給我的。玉穗子早磨禿了,倒像這些年被我盤出層血沁。

淳熙十四年的春雨下得人骨頭縫裡發黴。我在慶瑞殿躺著聽雨,恍惚聽見有人喊"九哥兒"。睜眼卻是孝宗跪在榻前,冠冕上的琉珠亂顫。我想抬手摸摸他鬢角的白髮,胳膊卻沉得像灌了鉛。屏風外太醫們的嘀咕飄進來:"怕是熬不過驚蟄..."

那天夜裡特別清醒,連五十年前汴梁宮裡的梆子聲都聽得真真兒的。我讓張去為把窗戶全推開,錢塘江的潮聲混著桃花的香氣湧進來。忽然看見母妃穿著那件洗褪色的絳羅衫,站在杏花影裡衝我招手。我想說娘啊,兒子這輩子對得起趙家列祖列宗嗎?話沒出口,先被夜風嗆出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