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黃袍加身時,我死死攥著太后的袖子不肯撒手,指甲在織金緞面上掐出深深的褶子。殿外蟬鳴震耳欲聾,韓侂冑捧著玉璽的手青筋暴起,汗珠順著他的鬢角滾進絳紗袍領口。二十六歲的我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個悶熱的午後,祖父孝宗皇帝把我抱在膝頭批奏摺,硃砂筆尖懸在《平淮西碑》拓本上遲遲不落。
"擴兒可知這碑文是誰寫的?"祖父下頜的鬍鬚掃過我發頂,我聞到龍涎香混著墨汁的酸澀。窗外知了叫得人心慌,我盯著他拇指上墨玉扳指轉了兩圈才答:"韓愈。"
那年我十四歲,剛跟著講官讀完《進學解》。祖父突然把筆一擱,冰涼的玉扳指貼著我耳垂:"記住,筆桿子能殺人也能活人。"案頭鎮紙壓著的奏疏露出"光宗"二字,墨跡新鮮得能蹭花手指。後來我才明白,那是父親登基三個月來第十二次拒絕朝見祖父的摺子。
父親發病是在我十六歲生辰後第三天。那日母親李皇后送來新制的杏酪粥,青瓷碗底沉著沒化開的糖霜。父親突然打翻瓷碗,碎片濺到描金屏風上,他赤腳踩過滿地狼藉,衝著虛空嘶吼:"他們要毒死朕!"我跪在階下收拾碎瓷片,掌心被豁口劃得鮮血淋漓。母親站在廊下冷笑:"官家這癔症倒是越發應景了。"
從此我成了重華宮的常客。祖父的病榻前終日飄著苦藥味,他總攥著我的手唸叨:"你爹從前不是這樣的。"我數著床幔上的五爪金龍鱗片,第一百三十七片金線脫了線頭。最後一次見祖父是紹熙五年立春,他枯瘦的手突然爆發出驚人力道,指甲幾乎掐進我腕骨:"擴兒...要做...仁君..."話沒說完就被劇烈的咳嗽打斷,痰盂裡浮起暗紅的血絲。
五日後喪鐘響徹臨安城時,父親正抱著銅鏡在福寧殿跳舞。鏡面映出他扭曲的臉,我跪在丹墀下聽著三百聲鐘響,數到第一百下時聽見母親尖利的嗓音:"官家該去重華宮盡孝了!"父親突然把銅鏡砸向盤龍柱,飛濺的碎片擦過我額角,溫熱的血滴在青磚縫裡洇成黑斑。
朝臣們在垂拱殿外跪了三天。韓侂冑的姑母是太皇太后吳氏身邊的老嬤嬤,他帶著禁軍圍住慈元殿那夜,我正被母親逼著試穿袞服。十二旒冕冠壓得脖子生疼,母親用鳳仙花染紅的指甲劃過我喉結:"擴哥兒可知你爹在福寧殿發瘋?他說要做二十年太上皇呢。"殿外傳來鎧甲碰撞聲,韓侂冑的聲音像鈍刀割過綢緞:"請嘉王殿下移駕。"
太皇太后寢殿的龍腦香薰得人頭暈。我跪在青玉磚上數磚縫裡的螞蟻,聽見吳太后對趙汝愚說:"官家失心瘋,社稷總要有人扛。"韓侂冑突然抓住我胳膊往屏風後拽,玄色朝服上的獬豸紋硌得我手心生疼。他們往我身上套龍袍時,我盯著檀木架上那尊青銅冰鑑,忽然想起祖父臨終前痰鳴的聲音。袞服腰帶勒得太緊,我彎腰乾嘔的瞬間,聽見韓侂冑低聲說:"官家站穩了,這可是太祖皇帝穿過的戰甲。"
登基大典那日暴雨如注。禮官唱到"升壇受璽"時,我踩著溼滑的丹陛差點摔倒。韓侂冑在身後托住我肘彎,他掌心潮溼的溫度透過三層禮服滲進來。接過傳國玉璽時,我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青銅簠簋裡晃得支離破碎。太廟香燭被雨水澆滅三次,趙汝愚捧著先帝退位詔書的手在發抖,墨跡被雨暈開成詭異的形狀。
那天夜裡我蜷在福寧殿龍床上數更漏。三更時分突然聽見殿門吱呀作響,父親披頭散髮衝進來,赤腳上的泥水在波斯地毯上踩出深色腳印。他死死掐住我肩膀大笑:"龍椅硌屁股嗎?我兒要不要試試金絲楠木的棺材?"值夜太監們拖走他時,我看見他中衣領口沾著暗紅的胭脂,想來是從某個瘋癲的夜晚留存至今。
龍袍穿到第三年,我總算摸清了垂拱殿的臺階數。每日五更天從福寧殿到前朝要走四百八十步,經過七道朱漆門,每扇門後都立著個韓侂冑。他如今換了紫色公服,腰間蹀躞帶掛著金魚袋,走路時玉銙撞擊聲比報時的銅壺還準。
慶元二年的雪下得邪性,臘月裡垂拱殿的暖閣熱得人冒汗。韓侂冑把彈劾他的摺子摞成墩子墊腳,炭盆裡飄起的灰燼粘在他新蓄的短鬚上。“官家該給朱熹那幫人定個性了。”他握著我的手腕在詔書上按印,硃砂沾到袖口洇開像團血漬。我盯著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比祖父那個墨玉的還大一圈。
那夜楊桂枝給我篦頭時說漏了嘴:“韓相公今日杖斃了三個刻書的。”她身上沉水香混著血腥氣,象牙梳齒颳得我頭皮發麻。這個從恭王府帶來的侍妾突然在去年秋天有了身孕,生下皇長子那日,韓侂冑送來二十車嶺南荔枝,紅殼子堆在慈元殿前像座小墳包。
黨禁最嚴時,臨安城的瓦子裡都在唱《慶元禮簿》。我扮成舉子溜出宮那晚,在豐樂樓聽見說書人拍驚堂木:“這偽學逆黨名錄比《百家姓》還厚三指!”底下鬨笑中有人喊了聲“慶元皇帝”,我手一抖,羊脂玉杯跌進鱸魚膾裡濺溼了襴衫。回宮路上看見朱雀門外跪著烏壓壓計程車子,韓侂冑的親兵正往他們背上貼黥刑的模子,雪地裡拖出的血痕像硃批摺子。
嘉泰元年正旦大朝會,金國使臣完顏匡盯著我的袞冕看了半刻鐘。他帶來的國書把“侄宋皇帝”描得比別的字粗一倍,我攥著玉圭的手心全是冷汗。退朝後韓侂冑在延和殿堵住我:“官家該北伐了。”他指甲在輿圖上劃出一道深痕,燕雲十六州的墨跡突然洇開,淹沒了建康府的硃砂標記。
那幾年我總夢見祖父。他站在重華宮的銀杏樹下衝我招手,滿地金葉子變成北伐的檄文。醒來時常看見楊桂枝抱著皇長子坐在床邊,孩兒抓著她的瑪瑙耳墜往嘴裡塞。直到開禧二年的驚蟄,雷聲震碎福寧殿的琉璃瓦,乳母抱著渾身青紫的皇長子衝進來時,楊桂枝的指甲掐進我胳膊:“官家!兗哥兒沒氣了!”
喪子那夜韓侂冑闖進靈堂。他腰間別著鐵鞭,鞭梢還在往下滴血。“金人已經打到廬州”,他掀開白麻布看了眼孩子發灰的小臉,“官家該下罪己詔了。”我抓起供桌上的銅燭臺砸過去,他偏頭躲開,燭火引燃了靈幡。滿殿煙霧中我忽然看清他鬢角的白髮——原來我們都老了。
北伐敗得比梅雨還快。鎮江府的告急文書和臺諫的彈劾奏章同時堆滿案頭,我蘸著硃砂圈出“丘崈”這個名字時,韓侂冑正帶著史彌遠闖進來。他新換的犀角帶扣得太緊,說話時青筋在太陽穴突突直跳:“請官家斬了張巖祭旗!”史彌遠袖口露出半截《開禧和議》草稿,墨汁暈染處像極了當年祖父痰盂裡的血。
處死韓侂冑那日下了凍雨。玉津園校場的青磚結著薄冰,他五花大綁跪在轅門前,嘴裡還咬著半截《南園記》稿紙。我數著他臉上新增的皺紋,比北伐前多了七道。史彌遠遞上鐵鞭時低聲說:“楊娘娘讓問官家晚膳進鹿脯還是鰣魚。”第一鞭下去,韓侂冑突然仰頭大笑:“趙擴!你爹當年...”話沒說完就被第二鞭打斷槽牙,血沫子噴在《平戎策》殘頁上,正是他十年前教我批閱的筆跡。
回宮路上轎簾被風吹開一角,我看見西湖邊的杏樹抽了新芽。楊桂枝在慈元殿備了金瘡藥,她敷藥的手勢比當年篦頭時更輕了:“史相公說該給岳珂升個官。”我望著妝奩裡新打的鳳釵,想起韓侂冑去年送來的生辰禮——一匣子北疆戰死計程車卒名錄,最上頭那頁按著四十七個血指印。
玉津園的血氣在梅雨裡漚了半月,史彌遠的紫袍漸漸染深了顏色。嘉定元年的端陽節,他捧著新貢的歙硯來垂拱殿,墨錠上鏨著“天威浩蕩”四個字。我蘸筆時發覺硃砂調得太稀,落在《嘉定和議》上像抹未乾的血跡。史彌遠袖中滑出半塊虎符,叮噹一聲砸在青玉鎮紙上:“金主遣使說,要韓侂冑的頭顱當酒器。”
楊桂枝抱著新得的皇次子進來時,我正盯著和議書上的歲幣數目發怔。孩兒攥著她頸間的東珠項鍊哭鬧,三十萬兩白銀突然變成珍珠滾落滿地。史彌遠彎腰撿珠子的動作像極了他當年在韓府當主簿的模樣,只是如今他鬢角的白粉抹得比冬至祭天時的雪還厚。
皇次子趙埈六歲生辰那日,我在資善堂撞見史彌遠握著孩兒的手描紅。澄心堂紙上歪歪扭扭寫著“權”字,墨汁糊了半邊“木”旁。史彌遠笑說太子傅昨日誇讚埈哥兒筆力遒勁,我盯著他腰間新換的羊脂玉帶扣——正是韓侂冑舊物。
嘉定十三年的暑氣來得兇,福寧殿的冰鑑鎮不住燥熱。半夜驚醒時,楊桂枝正往我嘴裡灌參湯,她腕上翡翠鐲子磕得瓷碗叮噹響。史彌遠帶著太醫闖進來,銀針扎進合谷穴的剎那,我瞥見他靴筒裡露出的樞密院密報邊角——那上面說蒙古人已經打到了中都。
八月十五的宮宴上,趙埈背《孟子》漏了“民為貴”那句。史彌遠掰開月餅的動作像在撕扯疆域圖,棗泥餡兒滲出暗紅:“太子該換位師傅。”楊桂枝的護甲掐進我手背,她髮間的九鳳釵簌簌作響:“沂王家的貴誠倒是背得全本。”
那年冬至祭天,我在龍輦裡數史彌遠新增的白髮。太廟前的石階結著薄冰,他攙扶我的手勁大得反常。燔柴爐騰起的青煙中,十七歲的趙貴誠捧著祭帛走來,玄色冕服上的山龍紋竟比太子袍服還多繡了三章。楊桂枝突然在旁輕笑:“這孩子眉眼倒似孝宗皇帝。”
嘉定十七年的春雨泡軟了臨安城牆。我在病榻上聽史彌遠念《立儲詔》,他故意把“天降祥瑞”四個字念得含糊。楊桂枝帶著新制的袞冕進來時,帳外驚雷劈斷了宮牆柳。
最後那夜雨腳如麻,史彌遠跪在龍床前呈上兩封詔書。左手的黃麻紙透著沂王府印泥香,右手的灑金箋沾著太子東宮墨。我攥著祖父給的墨玉扳指,突然看清他官帽裡層縫著的蒙古狼頭圖騰。
更漏滴到三更時,楊桂枝拔下金簪挑亮燈芯。她耳垂上的明月璫晃得人眼暈:“擴哥兒,該換袞服了。”殿外傳來整甲的鏗鏘聲,我望著承塵上的團龍紋,想起十四歲那年祖父筆尖懸停的硃砂,終究還是沒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