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時光聽了蘇鵑的分析,再次提及小龍對小花所提供情況的分析。看她皺起眉頭,手捂胸部,責怪道:“傷口又疼了吧?趕緊回去休息。我就不懂了,我家山雞燉湯不合你胃口?非要去伙房吃一餐才快活?回去後,我再替你檢查一下傷口。”
“不要緊,沒事。我在伙房吃上一餐,再去會議室坐一會,心裡才踏實。我想回宿舍。老住你家不合適。”
時光不管她願不願意,架起她回到自家房間,然後問:“你不要不當回事,這不是小傷。我的話你可以不聽,但主治醫生的話不可不聽。是不是住我家不習慣?不要急,慢慢會習慣的。你還會感覺越來越溫暖。”
蘇鵑反應過來說:“看來,我這一階段橫豎都要聽你的。是不是?”
時光心裡偷笑,他是不會放棄這樣的好機會。說:“我現在對你是三種身份,搭檔、醫生和未婚夫。”看她拉下臉來,又轉入正題。說:“我剛才說的你怎麼看?我認為兒子的分析有道理。”
蘇鵑仍靠床頭沉默,她想,夏靜茹在被抓時,說“放開我”也屬正常,問題是前一句“阿拉先要”是不是她所言,小花之言卻很模糊。若真是她所說,小龍的分析有道理。人在夢中,或在緊急情況下,大都說母語。她準備再次找小花母女核實。
時光又非常矛盾地說:“說真話,我不願相信這話,會是夏靜茹說的。她埋頭工作不問世事,況且還是個見著山裡野花就直蹦直跳的小黃毛丫頭,應該還沒有那麼深的心機,我怎麼想都不可能。她被鬼子抓後,非常勇敢,寧肯犧牲自己,也不願拿毒氣彈去換她。這樣的人咋回事鬼子特工呢?我懷疑兩個人,一是“猿猴,他雖然死了,也許狙擊手不知道他身份,誤殺了他。還有一人應該注意。”
蘇鵑驚訝地問,是誰?
時光讓人喊葉開梁過來,問葉開梁,打鬼子中轉站時,明達山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葉開梁馬上反應過來了,極其慎重地想了想,搖頭說非但沒有,戰鬥中還非常勇敢。和隊員們處的不錯,經常給大家介紹打鬼子的經驗。
蘇鵑見他懷疑明達山,覺得那天鬼子偷襲毒氣彈時,他不在場。看他對電臺也不熟悉。時光懷疑他,只能是他進游擊隊的時間。遂對時光說:“有些事,常會超出我們的想象,我說一個例子吧。上海地下黨在對付鬼子特工中,吃過不少虧。有個一米高的,看上去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有幾天蹲在地下聯絡站門前要飯,聯絡站負責人根本沒想到他會是日本特工,被捕審訊時才知道,這人已二十七歲,還是個上尉。我意見,現在已到跟小林短兵相接,狹路相逢之際,不管夏靜茹是不是鬼子特工,先讓小陶秘密監視,如何?”
時光猶豫一下說:“也許是我們神經過敏,也許“更夫”根本不在村裡。”
她驚訝地問:“你也認為‘更夫’不在獨山村?我的直覺與你正好相反。不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會是巧合?也太離奇了吧。”
時光認為,若真有“更夫”,也許就是“猿猴”,也許在肖陽所部的俘虜裡面。
蘇鵑不滿地說:“你老說也許,說明你心裡沒數,猶豫不決會害死你的!”
時光沉默一會說:“這件事請政委代勞吧,我集中精力考慮肖陽和侯中磊的建議,防止小林偷襲。”
她點頭道:“我再提醒你一下,你不是說小林比你精明麼?你想到的,他能想不到?我看你還得認真琢磨一下,只有你瞭解他。萬一鬼子進了村,後果不堪設想。”看看小龍送來的解藥讚歎道:“你父子兩人,還真是人才,老鄭沒說錯。”
“蘇小妹未婚妻同志,對首長要尊重,喊鄭處長。”他以教訓的口吻道。
“我小看你了,報復心竟然這麼重。”蘇鵑尷尬地嗔怪道。
七
肖陽在回山寨的路上,聽不到周長庚的聲音,看他低著頭,似乎情緒不好,問他何因?
周長庚傷感道:“下午在拖船豁說到甄別北方口音士兵,我回去找丁傑。有人提醒丁傑已犧牲,我才醒悟他已不在了。由此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風風雨雨,以及還在等他回去的一家老小,還有等他回去結婚的未婚妻。我心痛無比,正考慮,要不要寫封信通知他家裡。”
肖陽聽罷,忙阻止道:“長庚,萬萬不可,暫時還不能將噩耗告知他家裡,到非說不可時再考慮。兄弟,不要難過。我們出川時,我們及家裡都清楚,從踏上征途,已註定了我們此生的命運。丁傑是炮兵,死在炮位,也算死得其所。我們活著的人為他報仇便是。說實話,我也感覺他還活著,但畢竟是感覺。你說的那個北方口音計程車兵甄別工作,是不是讓朱少波去做?他這方面有經驗。如他是日特,弄不好就是大家一直在追查的“更夫”。
周長庚輕聲說:“長官,你對朱少波沒有一點懷疑?我估計游擊隊對他早就懷疑了。你讓他去甄別,是否妥當?”
“瓜娃子,你咋有這樣的想法?你在懷疑他是‘更夫’?不大可能吧?”
八
董保民和章小月一路風塵僕僕趕到目的地。第二天正好趕上是新四軍戰地服務團彙報演出。
這天上午九時,新四軍戰地服務團不大的演出廳已坐滿了人。東南分局、新四軍分會、駐贛辦事處、新四軍軍部相關處室的代表坐在第一排;後面幾排有戰士,有學生,有市民代表。
董保民和章小月坐在最後一排。章小月下身穿一件灰色軍褲,上身穿一件自帶的藍底小白花褂子,紮了一根日式皮帶。董保民又請團裡化妝師給她剪了時興的短髮。看上去,典型一個江南山區女游擊隊員的形象。
董保民看她低頭沉默,關心地問她是不是不舒服?
章小月搖搖頭,說演出馬上要開始了,她忽然想家、想姐妹們了。心裡緊緊的,老放不下她們。
“你這是緊張,不要怕,歌聲是你的武器,臺就是你的戰場。你那些姐妹們正在山裡為你祝福呢。我這兒有酒,要不要喝一口?”
她驚訝地問帶酒幹什麼?
他玩笑說:“我記得你在村裡大碗喝酒,帶酒是想給你助興,臨場狀態好一些。不用擔心,臺下坐的不管是什麼身份,都是你的觀眾,都想聽你一展歌喉。你演唱這首歌,要記得上闋是抒情,歌唱時多想家鄉寧靜的田園和游擊隊浪漫的生活。唱到下闋,多想游擊隊的戰鬥,多想那些英雄感人的事蹟。我在末尾加的四句口號,你要唱出鏗鏘雄壯,氣要從丹田發出……
章小月笑著打斷說:”好了,你這話不知說了多少遍。放心吧,今天人多,我有信心。如果人少,我就不能保證了。
表明驚訝道:“啊呀,原來你是人來瘋?太好了,你已具備演員的心理素質,我就不擔心了。”
“你說的對,我就是個人來瘋,小時候我站山頂唱山歌,將群山竹林當觀眾。歌聲響起,竹林的搖擺,就像為我歡呼。你剛才封我人來瘋,你可要考慮好了。
董保民搖搖頭說:“還考慮什麼呀?遲了,我已無以自拔咯。”
一陣鑼鼓敲打結束,一位短髮女兵來到舞臺中央,又上前一步聲音清脆道:
“尊敬的首長,各位來賓,同志們,同胞們:新四軍戰地服務團第一次彙報演出現在開始。
臺下觀眾鼓掌,女兵退下。
接著在婉轉悲情、如泣如訴的二胡聲中,另一位同樣打扮的女兵走到臺前正中,滿含悲憤的誦道:
“同胞們,兄弟姐妹們,你們可曾想過?是誰?殺死我們的父母兄弟!是誰?燒燬我們家園村莊!是誰?侵佔我們國土良田!是誰搶走了我們的糧食和礦藏?請聽男聲獨唱《松花江上》……。”
一個很精神的男兵健步到舞臺中央,兩眼炯炯有神地看著舞臺前方,面部表情在隨著音樂聲急劇地變化:“我的家在東北……”
董保民告訴章小月,臺上唱歌的軍人是他的同學,男中音。傷還未痊癒卻很精神,硬挺著!可敬可佩!
章小月瞟他一眼,說他不也一樣,都是拼命三郎。
董保民提醒第二個是她,準備上場。要她記住,走到舞臺正中間,再上前一步。
女兵又上場,深情地說:
“皖南山區,群山巍峨,翠竹青青,活躍在這綠海竹林裡的獨山遊擊健兒和川軍官兵們兄弟攜手共赴國難,決心‘前仆後繼,血戰到底’。下面請聽原獨山游擊隊副政委董保民同志作詞譜曲,獨山游擊隊女戰士章小月同志,給大家帶來竹子的見證。
音樂又起,章小月緩步走向舞臺,停下右轉,向前一步,凝視著前方。她看見了後座的董保民正看著她揮舞著拳頭加油,並隨著音樂節拍,揮手打著拍子。
音樂勾起了她沸騰的思潮,她彷彿又見家鄉田園寧靜的生活,游擊隊經歷的各種戰鬥場面,激動地說:“各位首長、同志們、兄弟姐妹們:我來自敵佔區,當我走上歌臺,心裡還在牽掛著同生共死的游擊隊的兄弟姐妹們的安危,請允許我在此為他們祝福!”
美麗的江南絢麗如花,
冬日的家園生機勃發
月光下留我疏朗身影
清風曾見我寧靜之雅
……
前仆後繼,血戰到底。
保衛獨山!保衛華夏!
她根據董保民的修改,又將後加的四句復唱一遍。唱完後,自己仍沉浸在歌詞的意境中:金戈鐵馬,戰友們一件件可歌可泣的動人場景。
全場在寂靜中爆發,瞬間沸騰起來。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臺下的戰士振臂高呼:“前仆後繼!血戰到底!……。”
歌聲又將董保民帶回了曾經如火如荼的戰鬥場面,他沒想到章小月發揮的這麼好,連填詞譜曲的他都沒想到會有這樣好的意境效果。她歌聲高如行雲,低如泉水,聲從情發,歌由心飛。隨即意識到兩人都成功了!他奔向前臺,激動地擁抱著她,嘴裡不停地說:“謝謝你!謝謝你唱得這麼好!”
整個大廳寂靜無聲,都在見證這一激動的場景。忽然人群裡有人喊:“再來一個!”接著是熱烈、有節奏地鼓掌。
亢奮中的董保民問她:“第二首歌唱熟了嗎?”她很有信心地點點頭,轉身又上了舞臺。
……
山河破碎,疆場血濺。
收復河山,紅旗招展。
山花爛漫再話地綠天藍!
演出大廳又一陣歡呼雀躍,掌聲經久不息。
九
董保民和章小月牽著手,徜徉在回服務團的路上。董保民告訴她,下個月這裡還要進行公演,問她想不想參加?
章小月卻抑鬱地問,比賽結束,應該沒什麼事了吧?
他搖頭說:“事情還很多,我已替你安排好了。你應該抓緊補課。我已聯絡好同學,她精通唱歌的技巧,明天就過來輔導一下你的基本功。”
她卻說:“我沒出過遠門,這幾天特別想家。要過年了,特別想父母,還有游擊隊姐妹們。我想先回去,年後再來參加大合唱。行不行啊?”
董保民一愣,繼而發急道:”啊呀,我的姑奶奶,我已替你安排好,還替你跟蘇政委請過假了。即使不考慮這些,離家那麼遠,路上非常不安全。你現在要回去,必須有人護送。團里人手緊,哪個護送你呢?”
章小月見他只是擔心自己的安全,覺得有希望。便說:“我知道這一路敵特猖獗,但我不怕。我本是山裡人,不走大道走山裡。”
董保民咂嘴道:“你,你這是要我命啊!我咋跟領導開口呢?你想的簡單,你要有個三長短,領導不會放過我,時郎中肯定會活剝了我。這事沒得商量。”
董保民再次來到章小月宿舍,隔著玻璃看她坐床上,面對著窗戶抹淚。他忽然感覺心痛,遲疑一會推門進去。
章小月見他進來,背過去擦著眼睛。
他輕聲問她是不是還在想家?看她背對自己點頭,他心情沉重起來了。他能理解章小月此刻的糾結的情感。想起自己剛參加革命時也想家,想的夜不能寐。他深感這個過程是非常痛苦,輕嘆一聲坐下,扳過她肩頭,擦掉她臉上的淚水,深情的凝視她。章小月很是委屈地撲他懷裡,淚眼婆娑。
董保民摟著她,安慰說:“小月,我能理解你。這樣吧,我先向褚團長請假,如她批了,我陪你回去。也好,我倆已心心相印,難捨難分,應該拜見一下你父母親了。”
章小月驚喜地使勁點頭,看著柔情似水的對方,心裡湧出了無限的幸福感,慢慢閉上了眼睛。朦朧中感覺熱乎乎的嘴唇,貼著自己的耳根慢慢地移動,立刻呼吸急促,感覺自己要飛起來。使勁摟住他脖子,放心地眩暈過去。
凌晨六點,董保民和褚團長等告別。
褚團長不太高興地對章小月說:“我勸過董保民同志,他非要送你回去。年關在即,路途遙遠,真為你們的安全擔心。也罷,路上一定要聽他的話,安全第一!知道嗎?”
董保民同學和他握手,說等他回來為自己寫歌!提醒他,到了就及時給褚團長報平安,不要忘了。
董保民答應著和章小月敬禮上馬,身後還回蕩著褚團長叮囑的聲音,“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陰沉沉的天空,嗖嗖的冷風從耳邊掠過,發著怪叫聲。
章小月問他走了多少路,按這個速度啥時候能到家?她雖然才分了幾天,盼望和姐妹們重逢的心情尤為迫切。
董保民瀏覽目不暇接的山山水水,正沉浸在忘我的意境中。聽到問話,回答還未出省界,照這個速度快的很,明晚能在游擊隊伙房喝酒。
章小月聽了此話,更是歸心似箭,很是著急地催他快一點。
董保民抬頭看看西天,說現在天色已晚,先到鎮上找家旅館,明天天不亮動身。
章小月無奈地點頭說:“保民,我自從踏上歸途,心裡就開始不踏實,有點後悔了。你傷未痊癒,怕你路上顛簸挺不住。你可是新四軍的寶貝疙瘩呀!”
董保民說他身體沒問題,主要考慮安全。因為他倆都是新四軍的寶貝疙瘩。駕!雙馬奔騰。
十
凌晨,騎在馬上的董保民看章小月不斷地打著哈欠,便問她是不是累了?
“是有點累,昨夜裡沒睡好,就好像渾身骨頭散架了。”她看了看四周,問是否進入皖省境界?
“早進了,再有個把時辰就要到家了。這樣吧,我們說說話提提神?”董保民提議道。
她顯然來了精神,點點頭說,她剛才在馬上瞌睡時,做了一個很短的夢。怪嚇人的。接著,眉飛色舞第描敘著她的夢境,說她夢見她倆被一夥土匪追趕,他騎的馬會飛,自己老是追不上。後來追上了,他身上都是血。
董保民聽後心中詫異,頓感身後發涼,半天沒吱聲。轉而一想,都說夢境與現實相反。他有意轉開話題,說離家不遠了,多想喝點酒,再睡一會啊?
章小月看他悶悶不樂,後悔跟他說了自己的夢境。她也想岔開話題,問他從軍前的情況。
他們放慢了速度,馬蹄有節奏地碎步聲,好像為他的講述配音似的。
他說,老家江西吉安,家中老么。從小家境可以,父親一直生意興隆,供到他上大學。後因父親中人圈套,生意賠本自殺。從此家道中落,兄弟各奔東西。他在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校沒畢業,回家陪伴孤苦的母親。哪知半年不到,母親不堪債主上門逼債,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懸樑自盡。說罷,他長嘆一聲,陷入無限的悲痛之中。抬頭看著天空繼續說:料理了母親的後事,我回了學校,想將最後的一個學期補上,拿到畢業證。可校方因說我臨走時沒有辦理任何手續,已被除名。巧的是遇見了他原來的一位老師,經她推薦去蘇區參加了紅軍。在一次戰鬥中負了傷。有一對老夫妻救了他,在他們的精心照料下,一個月後他就去找部隊。走到廣贛交界的油山附近,忽然聽到了激烈的槍聲,他就拼命朝著槍聲奔去,由於旅途勞累,加上飢餓,在路過一片樹林時暈倒了。醒來時,他已經在紅軍游擊隊的病床上了。後來才知道,就在他負傷的那一戰後,紅軍大部隊撤走了。他自然隱去了這其中的一大段,在他看來並不光彩的經歷。
章小月又問,他怎麼懂唱歌的,還會譜曲?
董保民怏怏地說,他在大學學的就是這個專業,可惜沒畢業。
章小月看出來他有點遺憾,便又岔開話題,說現在應該是傍晚酉時了吧?
董保民看看四周說:“正值黃昏時,我們已身在野雞灣,要不要歇一會?到了獨山村,我們就……
章小月害羞地點頭,二人將馬繫上,迫不及待地摟在了一起。
親熱一番,章小月頭靠在他胸前,任他緊摟著胸部。看著路那邊樹林,靜靜地遐想跟心上人往後的幸福生活……
十一
寂靜的山林,薄暮冥冥的傍晚。
董保民在親吻中,瞥了一眼對面的樹林,立刻鬆開並拉起她轉到樹後,拔槍觀察:對面樹林里人頭攢動,一式的鋼灰上插了樹葉,跟著竄出一百多個國軍士兵,向北急行。
他有些疑惑,想起在南昌曾聽戰友說過,國軍頑固派一邊喊聯合抗日,一邊又不斷和剛成軍的新四軍制造摩擦。這麼多國軍往獨山村方向疾奔,是去縣城換防?還是另有他圖?要章小月留在原地,他去看看就回。
一路上有不少丟棄的國軍服,再看前面隊伍,除了鋼灰沒變,身上一式的日軍服。
他既驚又急,策馬疾馳地追了上去。